他們很快訂下了攻守同盟，他們都是大戶，無論是稻田還是果園都比窮人的成規(guī)模，做起來也更方便。開始的時候利潤本來就少，不能叫他們給散戶墊腳！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祝纓其實是一個會照顧到散戶的人。

    他們議了一個價格，搶先從散戶手里低價收購橘子，他們從中賺個差價。反正散戶手里的果子品相一般不會太好，散戶自己也難賣上高價，不如他們來！比起去年一文錢十個橘子，他們一文錢收五個，算高價了吧？

    至于他轉(zhuǎn)手賣十文錢一個，你管呢？

    雷保道：“運費、倉儲、人工不要錢么？”

    “對?。　贝蠹引R聲附和。

    顧翁道：“那就這么定了？！這可是件干系咱們大家伙兒的事，誰都不能反悔！”

    大家都說：“這是當然！”

    顧翁環(huán)顧四周，道：“還有些人沒來，也不必強求了。都一個路數(shù)，反而著相了，他們怎么干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br>
    眾鄉(xiāng)紳都說：“好！”

    …………——

    常寡婦從顧翁家出來，回家時天已黑透了，她輾轉(zhuǎn)半宿，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說：“我要去廟里上個香?！?/br>
    婦人去廟里上香，太常見了。常寡婦帶著丫環(huán)到了廟里，四下一看，道：“奇怪，今天朱大娘沒有來舍藥嗎？”

    丫環(huán)道：“我才問了，她要后半晌才來，頭半晌家里有事呢。”

    常寡婦道：“哦，她總這么弄，有多少錢好舍呢？”又說今天要在廟里吃頓午飯。

    吃了一頓齋菜之后，下午果然就等到了花姐。

    秋糧入庫，花姐反而更忙了，家里事不多，家外事倒有不少。常寡婦同她問好，說：“大娘看著好忙，有什么要幫忙的么？”

    花姐道：“常大娘。還應付得來，就是病人有點兒多。農(nóng)忙的時候就算有人施醫(yī)贈藥，莊稼人也不舍得耽誤農(nóng)時，現(xiàn)在就什么毛病都出來了?！?/br>
    常寡婦打發(fā)丫環(huán)幫花姐拿東西、分藥之類，對花姐道：“昨天，顧翁將好些人邀到他們家里說了橘子的事兒?！?/br>
    花姐吃了一驚：“你？”

    常寡婦點點頭：“沒看出壞心來，不過大家伙兒商定了……”

    她沒反悔，就是告了個密。

    花姐低聲道：“你告訴了我，不會惹麻煩么？”

    常寡婦道：“我雖是本縣人，卻是個寡婦，是個受排擠的女人?！?/br>
    她與別人不同，她既是“鄉(xiāng)紳”又是個女人，在祝纓治下的感受與普通鄉(xiāng)紳是有很大不同。如果祝纓在福祿縣沒有更多的掣肘，常寡婦覺得自己還能過得更好一些。她可不想祝纓被顧翁等人轄制了，連帶她也要多受排擠。

    花姐道：“多謝?！?/br>
    常寡婦點點頭，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簽，得了個“中吉”，也不用廟祝解簽，拿著簽子帶著丫環(huán)走了。

    這邊花姐將準備好的藥材分發(fā)完也回了衙里，等到祝纓回家吃了晚飯去書房與祝纓對賬。祁小娘子雖是祁泰親生的女兒，也學了點做賬的家傳本事，祝家的賬還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會高一些，是因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撈錢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點點稅也可以有，又有種種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后，祝纓拿出了一筆錢又采購了些寶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余。

    花姐道：“有你買的那些個，再添些土儀，年禮就足夠了。咱們家還能再攢些錢下來，京里的田都能再多置幾畝了?！?/br>
    祝纓道：“好?！?/br>
    花姐道：“不過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說……”她將常寡婦說的事又轉(zhuǎn)給了祝纓聽。

    祝纓笑道：“我說他家昨晚怎么這么熱鬧呢？”

    “你知道的？”

    祝纓道：“你跟我來?！?/br>
    她拉著花姐的手到了院子里，搬了架長梯架搭到房檐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對花姐道：“來！”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后還剩一格的時候被祝纓一把拉了上去。秋風吹過鬢發(fā)，花姐望著縣里點點燈火，道：“原來上面是這樣的風景?！?/br>
    祝纓指著一處說：“喏，那是顧翁家，昨天那里的燈排成了隊了。嘻嘻?！?/br>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纓往房頂上一躺，道：“本來，散戶也賺不到大錢的。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這種事很常見的，這就是兼并。田地可以兼并，果園怎么就不能呢？橘子的買賣怎么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邊，低聲道：“你都想到了。”

    祝纓道：“我看到了顧翁家的密集燈火，卻還沒有想到根治兼并的辦法?！?/br>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們也沒有要不給別人活路?！?/br>
    “只是抱著團兒要大聲說話，”祝纓笑道，“懂。沒事兒?！?/br>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兒？”

    祝纓道：“還得干。單八他們這兩天還在犁地呢，麥子還沒種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飯轍。一年多幾百錢，老百姓就能多吃兩口飯、過年年能吃口rou，我能做的也就這樣了。糧食才是生存之本吶！”

    兩人低低又說了一陣兒，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們才順著梯子爬了下去。顧翁等人還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婦給賣了。

    祝纓這里不動聲色，卻又張貼了告示，招收著看管倉庫的人，依舊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讓這些人在一處干活，這一處倉庫如果是由男子來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個倉庫如果是由女子來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還帶一點青綠的顏色的時候，各處就開始采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買，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時，又是另一種顏色和味道了。

    …………

    福祿縣種的橘子雖然不少，但往年也沒有這聲勢，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樣了。此時天氣已轉(zhuǎn)涼，蘇鳴鸞又再次下山來，她的官話已有了點模樣，與趙蘇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后。

    祝纓喜歡逛集市，喜歡大街小巷、田間地頭地走，蘇、趙二人也跟著她滿縣亂躥。蘇鳴鸞此來是為了茶。秋茶下來了，她高價留下了兩位制茶師傅，師傅手藝比她們寨子里的強多了。同樣的茶葉，不同的人制出來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這回下山帶了些新制的秋茶來給祝纓嘗嘗，順便商量一下銷路。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制茶師傅不太愿意帶徒弟，蘇鳴鸞一邊逛街一邊說：“要是他們愿意把家搬過來，先在縣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愿意的，縣城倒可以一試。

    祝纓道：“怎么不行？在縣城花錢就行?！?/br>
    蘇鳴鸞道：“我給他們錢花！”

    趙蘇道：“讓他們把戶籍遷過來最妥?！?/br>
    “咦？”蘇鳴鸞說。

    趙蘇低聲道：“戶籍在哪里，受誰的管。雖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藝，能過得很好，是不會肯當流民的……”

    表兄妹倆嘀嘀咕咕，祝纓已站到了一個橘子擔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這種路邊的小攤子，一對夫婦擔著擔子坐在路邊賣橘子，這橘子已泛著黃色，看著成色尚可。

    讓祝纓感興趣的是他們擔子前擺著塊破木板，上面用燒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桔子，一文五個。

    夫婦二人察覺有人到了他們攤子前，抬起頭來以方言土話招呼：“買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縣令大人都買過我家的……大人？?。。　?/br>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纓蹲在他們的面前，問道：“甭跪了，跟我說說，這字兒，誰寫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說：“是小人……”

    趙蘇和蘇鳴鸞兄妹兩個也見祝纓蹲下了，也只得一同蹲下，聽那男子說：“胡亂寫的，錯、錯了么？小人不敢再寫了?！?/br>
    祝纓道：“沒怪你，只管寫。今年的橘子甜還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著大人萬一再買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著膽子，將一筐橘子往祝纓面前一推：“這些送給大人了?！?/br>
    祝纓笑道：“公然行賄啊？”

    男子沒聽得懂“行賄”二字的意思，卻說：“今年收成好，都是因為有了大人，吃幾個橘子，應該的?！?/br>
    祝纓還是要跟他買，不多買，兜里摸出兩文錢來。男子將錢接了，扔到妻子腰間的一個小包里，說：“二五一十，你數(shù)十個?！?/br>
    女人說：“他就照著識字碑扒下來的幾個字兒，又會算一點數(shù)了。多了也不用，咱們也用不到?！?/br>
    祝纓指著木板，問道：“這個也是從識字碑上學的？”

    兩人肯定地說：“是！”

    祝纓確定，“桔”字不可能是識字碑上的字，蘇鳴鸞也說：“不對呀，這個字沒有的?！?/br>
    “橘子嘛！”女人不高興地與蘇鳴鸞爭辯道，“就是這樣寫的?！?/br>
    蘇鳴鸞也有點吃不準，問祝纓：“阿叔，真有這個字嗎？我怎么學的不是這樣的？”

    趙蘇也搖頭：“不對，這是個白字。有秸稈，有桔梗，沒有桔子，音也不對。沒有這個用法的?！?/br>
    蘇鳴鸞道：“那我沒學錯，還以為我記錯了呢。”

    “現(xiàn)在有了?！弊＠t說。

    表兄妹都愕然。

    祝纓對女人道：“板子賣不賣？這板子賣我，我還把你這一擔橘子都買了。給你一貫錢。”

    女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大人，我們都是粗人，怕是字也寫錯了。自家兩筐橘子，也不值錢的。今年能糊上口了，不敢多要錢?！?/br>
    祝纓道：“那好吧，這一貫錢我給你記賬上，明年從你家稅上折取，想折成米或者布也可以。你明年可以少交一匹布?！?/br>
    女人喜道：“哎！”又說，“那……不值一貫錢的?！?/br>
    祝纓道：“我說值就值了。以后呀，我看這人字可以這樣寫的?！彼龑遄幽玫绞掷铮匆谎郯遄?，看一眼橘子，再看一眼蘇鳴鸞，心道：這可真好啊！

    買了橘子，祝纓就不再閑逛了，讓這男人擔了橘子送到縣衙，再把蘇鳴鸞和趙蘇帶到了簽押房，問道：“看出什么來了嗎？”

    趙蘇問道：“義父，這真的不是個白字嗎？”

    祝纓笑道：“什么是白字？嗯？”

    “呃……”

    “我說它不是，它就不是。你看它有個‘吉’，挺好的?！?/br>
    蘇鳴鸞拍手道：“阿叔又想著賣橘子了?！?/br>
    祝纓道：“窮啊，沒辦法?！?/br>
    蘇鳴鸞道：“可太cao心了?！?/br>
    “唔，收成都從cao心來的。你們兩個，各寫一篇文章過來。”

    兩人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從“白字”轉(zhuǎn)到了“文章”了，蘇鳴鸞問道：“什么題目？”

    祝纓道：“總說奇霞的意思是美玉，這個來歷有什么故事嗎？族里沒有史官，講古的老人總是有的吧？你就寫一寫這個。大郎呢，揀你拿手的詩詞文章作一篇出來，不拘題例。”

    兩人道：“是。”

    …………

    祝纓給蘇鳴鸞表兄妹派了作業(yè)，將顧翁等鄉(xiāng)紳又召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