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來人接過火把，匆匆離開。

    陳枚混了個半飽，見狀感慨道：“一身本領(lǐng)，還是落到了這里管雞毛蒜皮。您要是男子就好了，天下之大，任由您指點江山，誰能不服？”

    他是丞相之孫、丞相之子，從來也沒見過正吃著飯還要管一個兩腿泥的人匯報的事兒。徐知府托他送禮時，他那股“她的話在這里竟比朝廷官員還管用”的感慨，在看到一個泥腿子的時候都轉(zhuǎn)為了對祝纓的一種惋惜。

    祝纓道：“來這兒，跟我是男是女沒關(guān)系，哪怕我是個男人，在這里蝸居，朝廷也不會很管我。換上別的地方，譬如揚(yáng)州，朝廷就算不理西番，也要先討伐我了?！?/br>
    陳枚心里還是咕噥，口上卻說：“朝廷不會的。”

    “那是還沒騰出手來?！?/br>
    陳枚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道：“姚尚書、冼相公這一弄，就更騰不出手來了。您……要看著他們鬧？”

    祝纓道：“明天告訴你?！?/br>
    陳枚沒套出話來，只好乖乖吃飯，吃完飯，祝文來帶他先去客房休息。祝文打著火把，邊走邊說：“客房住您這些人有些狹窄了，等明天天亮了，我再送您去客館休息。”

    “哦哦，好?！?/br>
    …………

    祝纓的飯也吃得差不多了，花姐等人的喜悅之中又夾雜了一點點沉重，朝廷不好，她們直覺得高興不起來。

    祝纓道：“咱們也早些歇息吧，明天還有得忙呢?！北热缫^續(xù)巡檢倉庫，協(xié)調(diào)、調(diào)度一下收完了谷子的人家。即使天晴了，曬谷場也就那么多，得分配。

    巫仁小聲說：“我再去看看糧庫，查一查存糧。如果運(yùn)氣差，一直陰天，新收的谷子壞了，還要指望陳糧呢?！?/br>
    “好?！?/br>
    趙蘇則在寬慰花姐，說：“姑姑別為朝廷擔(dān)心了，他們精明得很。”

    “朝廷大臣們勾心斗角的時候才是最聰明的時候。心眼兒沒用對地方，那樣的精明也不是什么好事?！敝苕感÷曕止玖艘痪?。

    趙蘇咳嗽了一聲。

    周娓忙對祝纓說：“您不算……”頓了頓，對趙蘇說，“也不是說您……”

    “噗——”江舟沒忍住。

    祝纓也失笑：“小周這話倒也不能算是說錯。只不過，也不算聰明用錯，想做事，就得有本事自保，勾心斗角的時候是不得不聰明，輕易被人害了，還能做成什么事？以前還好，眼下朝中做事的人，已經(jīng)沒了那股心氣兒了?！?/br>
    花姐有些吃驚，問道：“這么糟糕了么？以前……”

    “也不是一天變成這個樣子的?！弊＠t說。

    花姐道：“竟無可挽回了么？上頭壞一點兒，下面土里刨食的就要討飯了。”

    “很難！朝中官員、天下士子，看不到希望。

    你看，就是別業(yè)里這些人，有許多索寧家的奴隸，以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每天要人鞭打著才肯去上工。也還是這些人，現(xiàn)在每天自己早早爬起來，不用人催，干得比什么時候都多。我說，現(xiàn)在多吃點苦，少吃點飯，他們也能答應(yīng)，就是因為有盼頭。

    以前的朝廷，君不能說多么圣明，也是個曉事的人，丞相不能說多么賢德，也不乏公允能干之士。官員只要有心做事，還是有機(jī)會踐行圣賢之道，堂堂正正做個君子。

    現(xiàn)在的官員呢？抬眼就是黨爭，風(fēng)氣壞了，用心也干不出什么來，反要受氣。還那么憂國憂民做什么？不如為自己多撈點兒。

    一口氣兒提不上來，以往的勇氣也沒有了，就不愿意動腦子了，也就顯得笨了。心思放到私計上，眼界窄了，為人處事也就下作了。

    朝上人還是那些人，行事卻與早些年大相徑庭。能臣變成了庸吏。

    除非有人能夠一掃頹喪之風(fēng)，帶來希望。

    可惜……天不早了，都睡吧?！?/br>
    眾人心里沉沉的，這里的人，沒有誰對朝廷有很深的感情，卻都知道朝廷壞了對平頭百姓的影響。連祝纓都嘆氣，這……

    …………

    雨到半夜?jié)u漸停了，次日一早，老天爺賞臉，天晴了！

    整個祝縣都忙碌了起來！

    陳枚休息得不錯，日上三竿才爬起來，吃了飯，竟沒有找到功夫能夠繼續(xù)請教祝纓。祝文又把他安頓到了客館，請他安心住下：“縣里忙完了秋收，就好好地準(zhǔn)備儀式。咱們大人又做刺史了，這可是件大事兒呢！”

    陳枚問道：“叔父在忙些什么？”

    “一早就帶人出城了，先去看看田里，還要看曬谷場、道路……”

    陳枚無奈，又等了一天，眼看天一直晴著，縣城里忙碌的人群也不那么急切了，又聽說祝纓跑去廟里祈禱——谷子曬好前別再下雨。

    終于，過了三天，祝纓算是能閑下來了，陳枚徑自走到祝府非要見到祝纓不可。

    祝纓不信鬼神，但是為了安定人心，還是帶頭舉行了祭祀，第一天她自己來，第二天她就跑路了，把張仙姑請到廟里干老本行。后兩天，她帶著趙蘇等人安排糧倉去了——如果有家中倉房不湊手的，可以允許他們以新鮮稻谷折抵交租。

    這樣即使接下來天氣不好，糧食霉壞，也算交過租子了，損失她來承擔(dān)。

    如此忙了兩天，剛回到家，就被陳枚堵了門。祝纓也不惱：“來了，進(jìn)來說?！?/br>
    陳枚跟在她的身后進(jìn)了府：“叔父，您還是先正名吧，一身青衣，我看著也不得勁兒?！?/br>
    祝纓道：“糧食是最要緊的……”

    “大人！”一個粗聲粗氣的男聲打斷了她，“大人！路果頭人出事了！”

    路丹青跳了起來：“什么？什么？”

    陳枚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能從兩人的表情中推測。

    來人是一個百夫長，他說：“路果頭人等天晴了上路，半路上遇到了藝甘家的人，打了起來。頭人從馬上掉了下來，腿骨折了。幸虧遇到了咱們校尉，給救出來了，已經(jīng)到城門了！”

    第445章 新題

    路果是祝纓請過來參加儀式的，如今中途遇襲，祝纓責(zé)無旁貸，對陳枚道：“你且稍待，丹青，咱們?nèi)タ纯??！?/br>
    陳枚雖有心跟過去，奈何離了祝纓周遭，連說他比較能聽懂的方言的人都少，還是說各式奇怪語言的多。他估計自己跟了過去，可能也聽不懂，不如留下來，揪一個聽得懂的人問問發(fā)生了什么。

    巫仁就成了那個被他叫住的人：“巫娘子，出了什么事兒了？”

    巫仁也是要跟上去的，不幸體力不如人，沒幾步就被一行人甩到了最后，被一個“陌生男子”叫住，先懵了一下，有些哽噎，呆立當(dāng)場。陳枚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為什么眼前這個女人不跟他說話。

    看一看，巫仁的打扮也不似山里人，說的官話也比較標(biāo)準(zhǔn)，還是府里比較重視的管賬人。怎么看都應(yīng)該是一個心里很有數(shù)的人，為何突然呆立了呢？

    巫仁腦子是懵的，左右看看，沒人救她！她要怎么同一個“陌生男子”說話？

    陳枚又重復(fù)了一遍，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已經(jīng)冒汗了，忙放慢了聲音，輕聲輕氣地再問一次。巫仁深呼吸了一下，道：“哦，是、是、是，是路果頭人遇襲?！?/br>
    陳枚也隨著她的憋氣、吐氣，一口氣差點噎住，他又小心地問：“是什么盜匪嗎？這兒不安全嗎？那我叔父可曾遇到什么？”

    巫仁急忙搖關(guān)，道：“不是盜匪，是藝甘家的，說來話長，不過大人不曾遇到過危險。”

    “藝甘又是為什么呢？”

    巫仁不停眺望前路，想追上去看一看，但陳枚又?jǐn)r著，惦記著消息又緊張著急，說話也利落了一些，匆匆說了一句：“路果家撩的，手賤招打。”

    “路縣令先挑釁的？”

    巫仁點頭：“他早十年前就瞎撩架了?！?/br>
    路果、喜金都是花帕族的，與藝甘算是同族，三家拳頭都不那么大，因而打得有來有回。他還記著藝甘家不肯把女兒嫁給他兒子的事兒，總找藝甘家撩架。藝甘家打別人不太行，打他還是打得過的。

    喜金家雖然也撩，但沒有路果那么欠。幾縣之中，藝甘洞主吃祝纓的虧最大，最不信任她，但是最討厭的還數(shù)路果。

    “藝甘家的人，見到路果家的，必打。何況遇到了他本人？”巫仁越說越焦急，口氣也變差了，“您能給閃道縫兒么？再站這兒我就追上了！”

    陳枚驚愕地發(fā)現(xiàn)，她從開始的靦腆略結(jié)巴，變成了個兇悍，像是下一刻就要吵架了。

    陳枚一閃身，也不入內(nèi)，就站在府門口看向大街，這縣城里，大街上地面平整沒有積水，有不少人正在上面曬谷子。巫仁提著裙子往前跑，腳不出幾十步就慢了起來，腳一歪，踩到了一旁的谷子上，她叭唧一下，摔倒了！

    陳枚半張了口，不明白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路邊的人卻見怪不怪了，一個短衣的婦人拄著鍬看著她笑，旁邊另一個裹頭的婦人上前將巫仁扶了起來，說笑了兩句，抽出頸上掛的巾子給巫仁撣土。

    巫仁再次上路，祝纓一行人已經(jīng)折返回來了。

    巫仁紅著臉迎了上去，小聲問路丹青：“怎么樣？我去醫(yī)館找人？”

    路丹青臉色不好，口氣雖急，卻也說得清楚：“剛才姥已派人找姑姑去了，我爹……”她倆一同回頭看去，只見路果被幾個人抬著，邊哼嘰邊罵藝甘家，揚(yáng)言要?dú)⒘巳思胰摇?/br>
    巫仁看到，除了路果本人，他身后還有一些身著本縣號衣的土兵好像也受傷了，驚道：“這！”

    祝青君對她使了個眼色，巫仁點了點頭，強(qiáng)忍著沒問，直到跟著進(jìn)了府，才扯住祝青君說：“有多少人傷了，要多少藥？我好從庫里撥給?！?/br>
    祝青君與她往僻靜處說話，還沒報數(shù)，巫仁就問：“怎么咱們的人也受傷了？藝甘家這么厲害了么？可要怎么打？”

    祝青君掛著一張死人臉，有氣沒力地說：“他們不厲害，但我們要救人、斷后、護(hù)送?！?/br>
    巫仁直白地說：“有拖后腿的?！?/br>
    “別叫小路聽到了，她又要尷尬了?！?/br>
    巫仁道：“要多少東西？我去點。”自家土兵受傷了，除了醫(yī)藥，還會有一點補(bǔ)貼，以供此人在養(yǎng)傷期間的開銷，這些現(xiàn)在是巫仁的職責(zé)了。

    祝青君道：“我先回了大人的話，就找你去，一共傷了八個，一個重些，其他輕些?！?/br>
    說完，她往堂上走，正聽到路丹青說路果：“您這會兒著的什么急？又撩他們。別管他，等大伙兒閑下來，一氣兒把他打了不好么？”

    路果老臉掛不住了：“你在說你阿爸錯了？”

    路丹青被噎得不輕，討厭的大人，沒道理的時候就喜歡拿身份輩份壓人！

    花姐也很快趕了過來，讓人把路果抬到了客房去，給他上藥。祝青君向祝纓說了始末：“路縣令與藝甘洞主有些宿怨，遭遇上了吃了些小虧?！?/br>
    路丹青頭頸都紅了。

    祝纓道：“知道了，咱們的人也要好好治療，再給撫恤。再派出人去，接應(yīng)其他人。”

    “是?！?/br>
    “丹青，陪陪你阿爸，同他好好說話，讓他稍安毋躁。大家的谷子還有沒收完的，日子還要過，還騰不出人手，忙過了，我自有安排?！?/br>
    “是?！?/br>
    路丹青喘著粗氣離開了。

    陳枚問道：“這路縣令，恐怕不是個有耐心的人?！?/br>
    祝纓道：“那也要等！”

    “哎？”

    祝纓道：“你隨我來，不是有事想問我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