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戲言道：“我回來好久啦，你才想起來？”

    杜大姐理直氣壯地道：“您出遠門回來，累嘛！”而且，該說不說的，年歲也一年一年的漸長了。今天，花姐起床動作稍有遲緩，杜大姐才驚覺——主人家年紀都不小了！

    張仙姑早幾年就已經(jīng)有蔣寡婦及兩個小丫頭照顧起居了，花姐、祝纓從來都是能夠自己動手就自己動手，家里也漸漸習(xí)慣。花姐有學(xué)生在跟前，也不大支使學(xué)生伺候，有眼力見兒的學(xué)生如青君幫著杜大姐拿飯、打水的另算。有小丫頭灑掃院子，花姐也不好叫人幫著穿衣、捶腿、抬著走路。

    今天這一下，一道驚雷就這么炸在了她的頭上！扳著指頭一數(shù)，不好！自己這個后宅的管事真是大大的失職！如今滿家三個正經(jīng)的自家主人，有兩個她沒照顧到！

    那不行！

    不但緊急給花姐配了兩個侍女，就專管花姐起居，又特意找了倆利索的來放到祝纓房里。

    要了親命了！怎么能把這個事兒給忘了呢？想當年，自己剛到祝家的時候，老夫人的年紀還沒有現(xiàn)在的大娘子大呢。

    杜大姐的這些想法祝纓全然不知，她還跳得上房頂、打得了流氓，實在不明白杜大姐一副心虛的樣子所為何來。隨口問了一句，杜大姐卻硬說：“咱們府里后頭也太冷清了。既叫我管，我就要管！”

    祝纓“哦”了一聲，打算抽空問問花姐，再作安排。杜大姐見她沒有再說話，以為此關(guān)已過，打發(fā)了她洗漱。

    祝纓照例要練一會兒功，然后去張仙姑那兒蹭個飯。今天人多，就大家一起吃，連林風(fēng)、阿撲和花姐一起，都在張仙姑面前吃。吃過了就是晨會，她有許多規(guī)劃，但都不必在今天說，于是各司其職，一筆帶過。

    只有趙蘇在散會后沒有離開，跟著祝纓到了書房，匯報一下情況。在她離開的這一個月里，并無大事發(fā)生，山下也很太平。趙蘇想要詢問的是“開科考”：“總要有個細節(jié)章程?！?/br>
    祝纓指著椅子讓他坐，并且說：“不但這個，還有其他。”

    趙蘇洗耳恭聽。昨天祝纓只對他說了個大概，而向西開拓、設(shè)節(jié)度本就是祝纓說過的，細節(jié)，他們確實沒有討論清楚。

    祝纓伸出兩根手指，道：“兩樣，一樣招徠賢才，一樣自己教，哪個都不能丟松。

    雖然開科考是要招徠外面的人才，可也不能只靠著那個。他們讀的圣賢書，想法未必可心。我已經(jīng)能夠猜到，天下大才肯過來恐怕沒有，正經(jīng)讀書人愿意過來的也會很少。女子或許會有一些，但能不能走到這里還是未知。

    便是有人來了，也要考察心意、行跡。有不合的地方，也須改正，不能為我所用又或者想反客為主的，不能要。

    終究是要落到自己教，不能都指望外面的給?！?/br>
    趙蘇道：“是?！?/br>
    祝纓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你說得不錯。怎么樹，還是有講究的。學(xué)校里既缺老師、也缺時間，梧州也就咱們有數(shù)的幾個人懂得略多一些。依我看，不能叫大姐一個人忙，她于醫(yī)學(xué)生盯得緊些，其他的，還是小江他們教些識字歌。外頭看著梧州，百姓識字，好于別處，再往上，就差別人一大截了，可用之人得練、要精進。咱們幾個人，也要兼做老師，尤其是你！我不會教學(xué)生?！?/br>
    趙蘇失笑：“您還不會教？自福祿縣學(xué)起哪個沒有青云直上？”

    祝纓道：“那不過是安排仕途。我對小鬼是沒辦法的。而且，教什么、怎么教也要有講究。若是以后有會教學(xué)生的人來，也請她做個先生，咱們就能騰出手來了?！?/br>
    “是，”趙蘇說，“教出孝子還罷了，給朝廷教出些忠臣來，可就得不償失啦?！?/br>
    祝纓道：“就是這個意思?！?/br>
    但是朝廷的課業(yè)，成百上千年來已自成一體，想自己另設(shè)一套，并非一時之功。兩人不得不探討一番教什么、要教成什么樣子。

    趙蘇道：“我看老侯調(diào)-教新兵就不賴，您回來，別業(yè)里的親兵沒有疑慮就乖乖聽話了。雖然有青君從中出力，老侯打下的底子委實不錯?？梢越梃b。”

    祝纓道：“他是給‘我的別業(yè)’調(diào)-教護衛(wèi)，吃了主人家的飯，忠于主人家就在情理之中了，至于主人家是什么樣的人，倒在其次了。

    咱們接下來要教的，可不是一家的護衛(wèi)。如果只關(guān)注在我身上，我終有死的那一天，接下來呢？無論法統(tǒng)還是忠誠，抑或‘文明開化’梧州與山外比，還是差著些的。

    不能照著他們的道理來，照著他們的道理，咱們是女子、是蠻夷，是永遠也不配上桌的的?！?/br>
    趙蘇也嚴肅了起來，輕聲道：“眼下就很好，您能讓梧州安寧，梧州百姓就擁戴您?！?/br>
    這個事兒，他也想了很久了。自打下定決心跟著祝纓舉家南下，他就開始思考。

    “實用就好?！壁w蘇說。在朝廷里干過的人，是再明白不過彼此實力的差距了。

    祝纓點了點頭，從趙蘇不反對科考不限男女，她就知道趙蘇是可以商量一些事情的。她忙碌三十年，前三十年攢的好些助手，如顧同等人在這個時候都是沒有辦法放心用的——大家信念不同。梧州女子與她算是同道中人，但三十年來囿于種種原因，不得隨她接觸更多的政務(wù)，能力、眼界都還沒有練出來。

    唯有趙蘇，有幾分叛逆在身上，人也是在朝廷地里歷練過了的，很是精明能干。

    祝纓道：“先把文書發(fā)遍梧州，再往外傳消息吧。時間就定在明春?？嫉目颇棵础槐貢懺娫~歌賦，但要讀一點史，會寫會算……”她也不要求什么君子六藝了，好用就行。主要就還是寫算等比較實用的技能。

    “是?！?/br>
    下一件是祝纓深思熟慮過的——律法。

    梧州地方?jīng)]有像樣的法律，還是當年祝纓與頭人們約定的盟約，條文也很粗疏。

    趙蘇聽了就先搖頭：“宜粗不宜細，目今山中簡樸，太細的律條恐不合適。再者又有許多大事要做，騰不出手來。咱們?nèi)缃窨捎玫娜耸执_實太少！”

    祝纓道：“我知道。不是要現(xiàn)在就拿出一本律法來，朝廷定律的時候，多少明白輕重的大臣、多少博學(xué)之士聚集，才能。我的意思，將判便匯集成冊，先依著判例仿著來斷案，先適應(yīng)一下。”

    這個倒是很好的辦法，也方便記憶。趙蘇道：“這個好。”

    祝纓另有一種想法，她完全可以借著這個機會，能過判例影響更多。

    接著，兩人又討論了一下西拓的方略，主要是一個時間進度，祝纓希望再用兩到三年的時間大致消化完甘縣，然后：“不用他們出兵，只以手上兩縣之力，再往西拓。要花多久才能與西番接壤，要看今明兩年探路偵測的敵情。最好能在十年之內(nèi)拿下，設(shè)節(jié)度，再以十年安撫，則大業(yè)可成、自保無虞。接下來，就看老天能讓我再活多久了?！?/br>
    趙蘇想了一下，道：“小妹，恐怕也是愿意出力的。”

    祝纓道：“只可惜，我不能再分茅裂土了。”

    趙蘇問道：“如果是阿蘇縣的人，也可以考試么？”

    “那倒可以。”祝纓毫不猶豫地說。

    趙蘇又問了一句：“如果，一時兵力不湊手，用到了各縣的兵，可否因功賞賜田宅？”

    “應(yīng)有之義。”

    趙蘇的眉頭舒展了開來，道：“那我就沒有疑問了。我去擬告示?！?/br>
    “去吧?！?/br>
    趙蘇走后，祝纓將寬大的書桌清理干凈，在上面鋪上了一張大大的素帛，開始畫地圖。將這一個月來自己探知的路徑，先打個草稿，更精細的，還需要接下來再上心。

    另一邊，趙蘇擬了草稿，他知道這其中內(nèi)容的驚世駭俗，再三斟酌，到午飯時也沒寫好。吃了午飯繼續(xù)寫，寫了兩天，才把草稿拿給祝纓看。

    祝纓一看，條理清晰，要求明確，日期也對，甚至寫了“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期間，趕到福祿縣某處集市，向某人報到，即可被引入山中考察”以及“如被選中留下，包食宿，未被選中，有一技之長，愿意留下，也與房舍安置。愿意回鄉(xiāng)，發(fā)路引、盤纏?！?/br>
    祝纓看了，道：“不錯。”開始蓋印，分發(fā)。

    ……——

    道路的關(guān)系，訊息傳播得也慢，祝纓沉下心來在府里畫圖、處理庶務(wù)，陪張仙姑，抽空去學(xué)校教教課、到街上瞎蹓跶。給學(xué)校分了班，花姐、二江乃至周娓等都被拖來教與阿撲水平相仿的，以及入門的學(xué)問，巫仁、趙蘇教更深奧一些的，巫仁主教一個算術(shù)之類，其水平堪與祝纓教學(xué)生相提并論，枯燥且乏味。趙蘇好些，聽課的人更喜歡上他的課。

    另一邊，告示也以奇怪的方式傳播了出去。

    梧州境內(nèi)的還好，頭子就是個女人，大家日子過得也挺美。

    梧州之外，告示就散布得不那么名正言順了。趙蘇派人，先給進山貿(mào)易的商人塞了幾張，由商人帶下山往遠處去。再派人送了一些到福祿縣，讓自己的父親分發(fā)。

    他爹娘也是精明人物，派了家丁先到吉遠府，往客棧等處張貼分發(fā)。吉遠府自祝纓經(jīng)營以來，往來客商便絡(luò)驛不絕，見到這么一份奇特的招賢布告，也都議論紛紛。

    徐知府起初不知，過了三天聽衙役議論才知道了這么一件事，下令去把布告繳來。衙役去了客棧，半天空手回來：“大人，小人不曾看見有什么求賢布告?！?/br>
    “胡說！明明是你說有的！”

    衙役摸摸鼻子：“小人也是聽說?！?/br>
    徐知府很是疑心他們心中還惦記著前不知多少任的上司，故意隱瞞，氣得要打，衙役們又互相求情。龐司馬對徐知府使了個眼色，又假意相勸，徐知府才斂了怒容與龐司馬二人退到后面密議——二人索性親自去查繳！

    也不帶這些衙役了，就帶自己的家丁親隨！

    他們一走，衙役們就開始互相埋怨：“又闖禍了吧？”

    “掌柜的平日沒少照顧咱們，能攔就攔，哎喲，快點兒！去報個信兒！”

    信兒還是報得晚了，徐知府直撲了另一家客棧，從墻上揭下了那個招賢文榜，一看之下，大驚失色！二人面面相覷，都有一個想法：壞了！這事兒不能咱們自己擔！

    二人飛快回府，寫了個聯(lián)署的奏本，連同告示，一道遞入京城，請政事堂決斷。這事兒，他們是管不了的。再請相公們快點拿個主意，不然，以客商流轉(zhuǎn)的情況來看，要不了久，消息就會傳出去了。哪怕是現(xiàn)在，保不齊已經(jīng)有進完貨的商旅把這樁離奇的傳聞帶離吉遠府了。

    寫完奏本，兩人又忐忑地等著，也不去收繳其他的布告，只當整個吉遠府只有這一份。

    徐知府在府里直打轉(zhuǎn)，恨不得第二天就調(diào)離這個地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與那位做鄰居就是我前世不修的報應(yīng)！”

    龐司馬也心煩意亂的：“她這是要做什么？既是羈縻，就也是朝廷官員了，如何自作主張？倒像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這也太張狂了！況且，這男男女女的都能考試？這、這還了得？不是要反了天了嗎？從來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噓——”徐知府趕緊讓他閉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耐她何？看朝廷的吧。哎喲……這朝廷，看不透吶！也不知道相公們怎么想的。她一次一次的挑釁，如何竟不理會？”

    難道是要先縱容，待時機成熟再？徐知府胡思亂想了起來。

    第460章 蠶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不肯安份守己的！”冼敬生氣地說！

    政事堂的官吏們收到吉遠府來的奏本不敢耽誤，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丞相們的面前。彼時三人從朝上下來，一個綠袍的年輕官員就捧著奏本與折得整整齊齊的布告到了三人面前告知吉遠府有奏本。

    吉遠府因離梧州近，政事堂不上心也上心，既讓徐知府等人一有梧州的新消息就傳來，又叮囑過下面的官員，接到吉遠府的奏本馬上遞上來。三個丞相都有囑咐，讓報給自己。論理，誰的人拿到了，誰就先知道了，今天這位很巧，是新蔭來的，又很巧地姓竇，這仨，他哪一個的氣也不想受。

    當著三人的面就給報了上來，三位丞相只得一起來拆看。

    看之前，陳萌道：“等等。”他深呼吸了一下。

    冼敬見不得他這個樣子，一伸手：“等什么？看！”

    一看之下，火冒三丈，他是最見不得這件事的。陳、鄭二人也湊過去看，看完了，陳萌喃喃地道：“像是她能干出來的事兒啊。不是，她不是答應(yīng)要不再生是非的嗎？……”

    冼敬氣道：“她的話能信嗎？這、這簡直是……荒謬！不能再縱容了！你們說呢？”

    他問的是“你們”，眼睛看的卻是鄭熹。

    我說什么？遇到她就是我前世不修的報應(yīng)！鄭熹心里惡狠狠地想。面上仍然一派風(fēng)輕云淡：“說什么？你要用兵？為什么？因為羈縻之地要求賢？那兒的官員本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梧州女官自來有之，這個朝廷也是知道的。這算哪門子的‘再生是非’？”

    冼敬被噎到了南墻。

    陳萌想了一下，漸漸心安，道理好像是鄭熹說的這么個道理：“那就……不管她了？”

    冼敬道：“如何能夠不管呢？這……讓女子科考，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吧？”

    “又不是讓你下令推行天下，”陳萌說，“她是女子，身邊有些女子在側(cè)，反而合乎禮儀吧？她要擅使宦官，才是違制呢。”

    冼敬見二人一致，便不再爭執(zhí)，道：“即便你們堅持你們的道理，此事也不能瞞著陛下，我要報給陛下?！?/br>
    我就知道！政事堂里丞相多于一個，就會這樣的麻煩！鄭熹想。丞相一多，皇帝的消息就靈通了呢。

    然而無法，只得眼睜睜看著冼敬去找皇帝。鄭熹與陳萌對望一眼，都有點泄氣——可能上輩子真的欠了祝纓的，還得去御前替她遮掩。

    鄭熹道：“先別急著走，拿上輿圖，她不是有個包夾西番的方略么？”

    “那么大的你輿圖，你瘋了？”

    “讓他們帶上個小點兒的。”

    兩人也匆匆趕到，只見皇帝板著一張臉，冼敬顯然已經(jīng)告完狀了，郝大方對陳萌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小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