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臥房，張仙姑就不客氣了，一面從衣柜里掏衣服，一面說：“你這是逃荒呢？”

    祝纓衣服之類都丟了，身上這個是在甘縣項樂、祝青君等人給她準(zhǔn)備的。她慣穿男裝，誰也不敢拿舊男裝給她穿，她個兒還挺高，一時也難以找到合身的女裝。最后硬是在項樂新裁的衣服里扒拉出了一身來。

    祝纓一面換衣服一面說：“那倒沒有?！?/br>
    張仙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說，你是不是遇著什么事兒了？你打小就這樣，遇著難事兒都不跟我說！”

    祝纓道：“哦，那個白鹿是我編的?！?/br>
    張仙姑抬手就在她的背上拍了三下：“我就說、我就說，一定是有事兒了。哎，你帶了那么多東西出門兒，連根草棍子也沒給我捎回來，這不對??！”

    當(dāng)年逃命假扮貨郎都能賺錢的，沒道理帶著這許多人出門，她會賠本兒！

    祝纓突然啞了，是說過河的時候掉水里了好呢，還是說遇到土匪扔了好呢……

    張仙姑板著臉說：“行了，不想說就別說了！”

    祝纓道：“那什么，山里比咱們這兒還窮，有些不忍心，就送了他們一些，哈哈，交個朋友嘛！”

    張仙姑冷笑道：“把衣裳也送了？遭搶了吧？”

    祝纓只得說：“那倒沒有，看著日子不早了，想著家里還有事兒，著急趕回來，就把笨重的東西都扔了。這些身外物，也不算什么，正事要緊。這不回來冷了么？在項二那兒湊合了一身?！?/br>
    張仙姑半信半疑，祝纓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花姐來給她梳頭，說：“青君拿了些圖來，說是要緊，都放到書房了，胡娘子親自看守?！?/br>
    “好?！弊＠t說。

    …………

    張仙姑勉強(qiáng)算糊弄過了，梧州上下聽到故事也算是糊弄過了，只要祝纓安全地回來，她說什么是不會有人窮追不舍的。

    祝纓在上面一坐，下面一片和樂，所有人都透著一股子的放松與興奮，這是兩種很少見到能夠同時出現(xiàn)的情緒。祝纓看在眼里，并不點破，只向大家道了辛苦，又說秋收要緊，這件事還要所有人“同心協(xié)力”。

    趙蘇、祝煉率先響應(yīng)，眾人紛紛附和。唯顧翁強(qiáng)顏歡笑，又不好掃興，只得虛應(yīng)故事，顯得心事重重。祝纓知道他想的什么，卻無意在此時理會，晾一晾他們也沒什么壞處。

    是夜，宴散后，祝纓并不去休息，而命人把張仙姑、花姐、二江、趙蘇、祝煉、祝青君、路丹青等幾人鄭重地請到了書房里。幾個人陸續(xù)地趕到，最先到的是張仙姑，她已經(jīng)少與女兒在書房里說話了，到了之后一臉的驚訝。

    花姐、二江、祝青君隨后趕到，祝煉、路丹青、趙蘇稍慢一些。趙蘇進(jìn)書房的時候，看見到場的這些人，竟也摸不著頭腦了。

    要說議事，張仙姑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老太太為人很好，又不糊涂，上下都喜歡她。但是不得不說，人是好人，梧州的正事兒，她沒那個參與的本事。

    按理說，應(yīng)該對出行有個交待、聽取這段時間梧州的情況匯報，則項安、巫仁等人也沒有現(xiàn)。

    要說有事要交待心腹人，趙蘇以為周娓這樣的，應(yīng)該是死心塌地的，竟也沒有被召來。

    他不動聲色，先行禮，再坐下，靜聽祝纓吩咐。

    祝纓招呼祝青君，將一幅滿是折痕的輿圖打開，道：“這幾個月我出了趟遠(yuǎn)門，繞了好遠(yuǎn)的路，也不算是全無收獲，倒畫了張圖。你們來看?！?/br>
    眾人圍了上來，趙蘇率先認(rèn)了出來：“這……是輿圖？梧州以西，難道是？”

    這話就挺多余，連張仙姑都看得出來上面標(biāo)著些西卡、吉瑪之類的字樣，當(dāng)然是輿圖啦！

    祝纓提起桌上的烏木鎮(zhèn)紙，長長一條，在輿圖上指了指：“接下來，不管朝廷，先管這些個！今天來的，都是口風(fēng)緊的，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能泄漏半個字！”

    “是！”趙蘇也亢奮了起來。一旁的祝煉呼吸也急促了一點，默默地點頭。

    祝纓接著說了自己的計劃，之前她在甘縣遇刺時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而對付吉瑪族的理由就更充份了——他們對自己有敵意。當(dāng)時是非常明顯的“吉瑪頭人必然是有敵意的，如果是善意的，會派有禮貌的使者到我落腳處請，而不是派武士執(zhí)刀而來?！?/br>
    先西卡、再吉瑪。“三年足兵足食，三年征伐”，吞并掉西卡、吉瑪兩處，再與西番接觸，劃定邊境，花五到十年休養(yǎng)生息，再“相機(jī)而動”。未來二十年內(nèi)，要干的就是這些事兒。

    趙蘇問道：“三年積聚，時間是不是太短了些？況且，您已經(jīng)饒了刺客，刺客也不曾再來，這個……”

    祝纓道：“西卡、吉瑪我都看過了，還有鹽場之利，足夠了。再拖下去，西番恢復(fù)了元?dú)?，不會坐視不管的，在吉瑪?shù)拇笳?，西番商人也不少，吉瑪族的頭人們可也有給番主進(jìn)貢的。以我手上的人、地，想攢出能打完了吉瑪對抗西番的兵馬，是不可能的。

    西陲之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幾年了，當(dāng)年我就說，番主至多十年就會再成氣候。一定要卡在這個時間，趁他無瑕他顧的時候?qū)⑦@件事做完！

    梧州，若是不愿辜負(fù)人，就須保留五縣羈縻，刺史府除了為大家多幾個提供身份的職位之外，形同虛設(shè)，毫無威嚴(yán)。說是梧州，對咱們形同囚籠。所以，輕易不能動用五縣之力，動用了，就要給人家相應(yīng)的酬謝。給了酬謝，五縣又要壯大，刺史府還是擺設(shè)。”

    祝纓很冷靜，自己手里現(xiàn)在就勉強(qiáng)算兩個縣，其他五縣一旦參與，不但在行動過程中不會完全地聽命，極有可能自行其事、拖點后腿——譬如路果喜金，事后還要分紅。且這些人家族人口還多，一分，就是開枝散葉。

    這對她是不利的！

    張仙姑聽得呆了，眼前局勢的復(fù)雜已經(jīng)超出了她憑樸素的直覺與道德能夠做出的選擇范圍。但緊張的氣氛又讓她動彈不得，只得安靜地坐著，聽著，看著。

    花姐問道：“可是，大郎說的也有道理，這里這么大一片地方，這么些的寨子、頭人，三年，應(yīng)付得來嗎？家底子是不算薄，干這件大事，是不是再思量思量？”

    祝纓道：“你忘了，我有歹毒的法子——釋放奴隸。這一路看過去，這一片的頭人們，呵！還是隨手殺奴隸，搞人祭，田里干活的奴隸還繩捆索綁的。”

    這也是她不想帶上五縣的另一個原因。

    她吞并的法子在頭人們看來也堪稱“歹毒”，一路打、一路釋放奴隸、分田地，后面派已經(jīng)訓(xùn)練好的官吏跟進(jìn)治理。索寧、藝甘兩回練手，一回是祝纓親自主持，另一回是派了人去，不但有了經(jīng)驗，現(xiàn)在山城里已經(jīng)有了二十個通過考試的官吏后備，又有幾十名學(xué)生。

    一旦拿下地盤，她先下令設(shè)縣，這些人就可以分散過去以老帶新。接著向朝廷申請個敕命，這片地就歸她管了，齊活。

    頭人們能容忍到什么時候，也是很難講的。她在?？h，沒有“良賤”之分，但是在其他幾縣，尤其是路果、喜金等處，有“奴婢”“部曲”的分類，只是不再像對待奴隸那樣的殘酷而已。

    如果帶上這些人，到分紅的時候，他們的勢力也會壯大，到時候怎么處置他們又會成為新的問題。不過祝纓身邊與五縣糾葛太深，?？h被五縣半包圍著，是不宜與五縣起強(qiáng)烈沖突的。所以只是不再幫著他們擴(kuò)張，但仍保留他們現(xiàn)在有的利益。

    五縣頭人怎么樣不知道，路丹青已經(jīng)在頻頻點頭了。

    祝煉道：“老師的謀劃方略必然是好的，我們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只是確實有些緊?！?/br>
    祝纓道：“一眼看過去這么一大片，當(dāng)然覺得難下手，把一件事情拆開來，一點一點的去做，不知不覺中就能完成了。以縣為準(zhǔn)，一縣一縣往前推進(jìn)！每到一地，放奴隸、分田地、設(shè)官署，再征當(dāng)?shù)貕讯槊駚笍恼?，有勇武都里也可編入行伍，有功的同樣計功，就地征糧征稅……”

    每一個頭人都有一個不小的的糧倉，除了分一些給窮苦人度過最初的艱苦時光之外，完全可以作為土兵的補(bǔ)給。損失的兵馬也可以得到源源不斷的補(bǔ)充。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還要做一件事——學(xué)西卡話、吉瑪話！不但要自己學(xué)，還要帶手下的學(xué)生們學(xué)！”祝纓又做了些安排，“要保密！只有這樣，日后設(shè)衙署的時候才能方便。語言都不通，怎么可能相處得好？”

    小江聽得半懂不懂的，此時發(fā)言：“只怕，他們平日又要做這、又要做那，兩、三年里，學(xué)不會這許多。”

    “編個小本子，先把常用的話注音生背！有個幾百句就夠用的了，其他的慢慢學(xué)?！?/br>
    路丹青道：“西卡話我也會的！吉瑪話會得少一些?！?/br>
    小江道：“我只會一點兒，你教我吧，大人，我去編詞曲。”

    祝煉指著輿圖問道：“那，這些又是什么？”

    “道路、新城、橋梁、水渠……”祝纓說。

    祝煉吃驚地道：“兩族竟如此開化了么？那可不好對付了。”

    祝纓道：“不是他們修的，是我預(yù)備要修的?！?/br>
    兩族的地盤頗大，照祝纓的估計，能再設(shè)四到五個州。如果連同梧州，大約是五、六個州。這就涉及到一個規(guī)劃的問題了。要營建節(jié)度使幕府駐地，要設(shè)刺史府，有些可以利用原有的舊寨，有些是需要新建的。

    祝煉指的那幾個地方，就是她重新選定了的幾座城池的位置。一座大城、三座小城。都是要后續(xù)用心經(jīng)營的。

    還有道路，路通到哪兒，手就能伸到哪兒。石炭、鐵，必須拿到手，如此一來就能鑄兵器。要興修水利，這樣才能增產(chǎn)糧食。

    祝纓道：“這些，休養(yǎng)生息個十年，我還擔(dān)心時間不夠哩！”

    趙蘇道：“足夠了?！?/br>
    祝纓擺了擺手：“還有人口呢？你還覺得十年夠用了嗎？十年，只能讓咱們勉強(qiáng)立足不被輕易吞并?！?/br>
    她預(yù)計的每個州人口都只能達(dá)到一個比較低的標(biāo)準(zhǔn)。人口主要是人生下來、養(yǎng)活了、長大了。以祝纓的經(jīng)驗，照她現(xiàn)在的養(yǎng)法，不用二十年，人口大約能夠增長一半。

    一對夫婦養(yǎng)大兩個孩子只能維持人口不變，養(yǎng)大三個，人口才能開始增長。一般人家，不能保證所有的孩子都成活，想要三到四個孩子，得生五個以上才能禁得住夭折。二十年，人口翻不了番，但能增長。

    “二十年?！壁w蘇喃喃地說。

    張仙姑還是不明白女兒為什么要找她來說，還以為是之前自己逼迫太緊，女兒不得不將大事都告訴她，心中有了一點點的愧疚。

    忽聽得祝纓用鎮(zhèn)紙敲著輿圖說：“我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二十年后。所以，今天這些話，你們都記住。我盡力打下這一片江山，如果我死了，你們，照著規(guī)劃來。不可輕易挑釁朝廷。記住，閉塞是不能夠長久的，不可與山外斷絕往來。”

    眾人大驚，張仙姑站了起來：“你這孩子，說什么胡話？”

    祝纓搖頭道：“我說的是實情。所有人看著我，也都算計著我的那一天，想著我沒有后嗣，所以人心才不能瓷實了。這些我都知道，我會一樣一樣的辦。我一定會選擇一個能夠?qū)崿F(xiàn)我的志向的人。這個計劃只是個大概，我會接著完善它，現(xiàn)在，照我安排的來。準(zhǔn)備去吧！”

    “是！”

    眾人答應(yīng)完，趙蘇又問了一個問題：“那顧翁？”

    祝纓道：“明天我與他談?！?/br>
    “是。”

    眾人行禮之后散去，唯張仙姑與花姐留在書房，張仙姑鼻尖紅紅的，說：“聽著像是好事兒，怎么我心里發(fā)酸呢？”

    第470章 動手

    祝纓說了很多，張仙姑反而更不放心了，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但是想到祝纓今天才剛回來，又是宴請又是議事，如今夜已深了，她還是將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說：“外頭野了這些天，早點兒睡！明天別起那么早了，你只管睡到解了乏再起?！?/br>
    祝纓道：“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我……”

    “呸呸呸！”張仙姑大驚，“胡說八道！”

    祝纓道：“并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要捋一捋，不把路指明了，誰愿跟你跳崖？也是給大伙兒提個醒，一旦我有事兒，他們該怎么辦。這世上，虎父犬子多得是，即使是親生的也未必能夠成事。不能建功立業(yè)，祖墳沒幾年也就得塌了。我現(xiàn)在比他們那些更兇險，只有后人能夠照我的路走，才是能保住咱們的身后。”

    張仙姑道：“你快去睡吧！”

    “娘也早些睡?！?/br>
    張仙姑這一夜哪里還能睡得好？將這一生從頭想到了尾，卻發(fā)現(xiàn)打一開始這路就注定了，一步一步都沒有更好的選擇。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雞都快叫了才合上眼。

    祝纓第二天卻沒有睡懶覺，照常地起來，沒事人似地開了個晨會，刺史府與縣衙的兩套官員卻都沒有散——他們還要依次向祝纓仔細(xì)匯報這幾個月來縣里、州里的情況。

    秋收也開始了，趙蘇等人都是跟著祝纓從福祿縣干起的，去年也都實際過。輕車熟路，從谷場、牲畜到人員、道路等等，規(guī)劃得似模似樣。

    最大變化出現(xiàn)在“人”上，侯五也坐在了廳上，林風(fēng)等人都看向他，由他來代表發(fā)言：“秋收了，壯勞力都要搶收，練兵的事兒就先停了，等閑下來再開始?！?/br>
    由他開了個頭，林風(fēng)、蘇晟等人也說開了：“我們就閑著，聽說甘縣那邊兒還有些山匪鬧事。姥，我們在這兒沒事兒干，讓我們?nèi)ジ士h剿匪吧！”

    林風(fēng)又補(bǔ)充了一句：“青君也好久沒能在家里多住一陣兒了，正好我去替她嘛！”

    祝纓道：“你是自己無聊了想找事兒了吧？”

    林風(fēng)擠出個諂媚的笑容來。

    侯五道：“你都快要當(dāng)?shù)?，怎么能亂跑？”

    “又不用我生！”

    侯五仍然搖頭：“不行！大人，咱們行伍的規(guī)矩，有事兒，有后的先上、沒后的留下?！?/br>
    “那我都有老婆了，青君還沒男人呢，我比她總強(qiáng)些！”林風(fēng)不服氣地說。

    祝青君瞥了他一眼：“我能安全回來?！?/br>
    林風(fēng)道：“這是什么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