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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妃起居注在線閱讀 - 第121節(jié)

第121節(jié)

    “剛才有句話,你說得很好。”太后看來也是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同兒子說理?!扒Ы鹑f金,貴重不過風(fēng)氣。風(fēng)氣壞了,要再改好比登天都難……這道理是放諸四海而皆準(zhǔn)的。即使在后宮里,也是一個樣?!?/br>
    “娘說得是?!被实酃晳?yīng)著,卻不多言,把發(fā)揮的余地留給太后。

    “這風(fēng)氣是什么風(fēng)氣呢?便是尊崇正統(tǒng)的風(fēng)氣……這件事,也是我做得不對,”太后嘆了口氣,“畢竟是疏忽了點,想到一出就是一出,事后才發(fā)覺出不妥之處?;屎蟪雒娼槿?,是我的要求,有些事,不是后宮正統(tǒng)是沒有辦法出面的。”

    太后大包大攬,把皇后的責(zé)任全包攬到自己身上了?;实坌睦锞褪窃倌佄?,還能如何?他低聲說,“兒子也沒有怪她的意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明白了?!?/br>
    “嗯?!碧鬂M意地點了點頭。“寵妾敬妻,妻妾間的分別,你自己心里要明白。莊妃那天頂你的嘴,很不應(yīng)該,可她說得一點錯也沒有。胡氏是正經(jīng)采選進(jìn)來,由你祖父欽點的嫡妻。你不認(rèn)她的體面,無異于不認(rèn)你祖父的體面。你說她不配當(dāng)皇后,意思是你祖父走了眼了?”

    國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就是再討厭皇后都不能這么承認(rèn),他道,“兒子當(dāng)時只是一時沖動……”

    “就是民間,七出也有三不去,都陪你守過祖父和父親的喪事了,能是說休棄就休棄的嗎?”太后瞟了兒子一眼,態(tài)度漸漸地慎重了起來?!霸蹅兗易匀皇翘煜伦钭鹳F的家族,當(dāng)年太祖爺圣明,為免后宮干政,定下了小戶采選的規(guī)矩。后宮里的妃嬪,論家世、論權(quán)勢,都沒有什么亮眼的地方。但這并不是說你在后宮里就可以使勁撒野了。天子受命于天,天人感應(yīng),后宮里尊卑不分,世風(fēng)也會隨之?dāng)?。東西壞了,修修便得,風(fēng)氣壞了,什么時候能轉(zhuǎn)好?這后宮,雖然是你的一畝三分地,但君子慎獨,越是沒有人能約束你,你就越是要自己也約束自己。就因為皇后家世低微,無工于國,你就能這樣憑著心氣兒潑臟水,和一個妾侍抱怨妻室的不是?妻就是妻,不論她身份多低微,從午門抬進(jìn)宮的那天,就是你的敵體。連民間,寵妾滅妻都是大罪,你這個做天子的不能以身作則,很有臉么?傳出去了,讓那些大臣怎么看待你的人品?”

    她說得皇帝面上都在發(fā)燒——那天從永安宮回去以后,他氣勁兒過去了,自己都覺得有點沒臉見人。那通火,實在是發(fā)得太莫名其妙了。

    “不要以為你是皇帝了,大臣們就會聽你的話?!碧笠彩怯悬c動情緒了,原本壓抑得很好的怒火,稍微露出了一點,“伊尹、霍光,不都是臣子嗎?你不能在德行、能力上把所有人牢牢壓過一頭,大臣們心里對你不尊敬了,私底下什么事干不出來!人心里是有桿秤的!你以為你登上皇位,人家就真以為你是受命于天了?大伙兒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也就是個人罷了。你和大臣們斗了多久的心眼子,這個看不出來?此事要是傳出去了,都不說你不尊嫡庶了,只說你這魯莽的行動,輕信的態(tài)度,叫大臣們?nèi)绾巫鹁茨氵@個天子!”

    皇帝這下終于是明白太后的心思了,他一下跪了下來,恭聲道,“娘教訓(xùn)得是,兒子的確是太沖動了一點!”

    “何止是一點。”太后冷笑了一下?!澳阒牢衣犝f這事的時候想到誰了?——想到你祖父!”

    她說著也有點動感情了,不由哽咽了起來?!皟喊?,娘當(dāng)晚都沒睡好??!你祖父到了晚年是什么樣子,你心里清楚,娘真是日夜懸心,生怕你也成了他那樣子……那咱們娘倆可該怎么辦,可該怎么辦!”

    國朝開國兩個皇帝,高皇帝、文皇帝都是好殺的性子,高皇帝愛殺官,剝皮實草,凌遲刷洗都是從高皇帝手上出來的。文皇帝呢,也不遜色,瓜蔓抄、株十族,都是他的發(fā)明。到了晚年,更是連后宮里的妃嬪都不放過,完全是亂砍濫殺。在這樣的皇帝手底下討生活,心理壓力能有多大,太孫也不是不清楚,被母親一說,他也是悚然而驚:自己脾氣上來了,也是不顧三七二十一的性子。難道……

    文皇帝到了晚年,雖然已經(jīng)不大能理事,滿腦子只想著打仗殺人,但他還有個太子,后期十年幾乎都是太子在主理國事。而他呢?都到了這個年紀(jì)了,膝下還沒個子嗣,如果真的偏執(zhí)到那個地步了,朝政誰理?

    太后看著皇帝的表情,知道他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了此事的嚴(yán)峻,也就落下淚來,“若你是獨苗苗,那倒也罷了,可你還有叔叔們呢,孩子!”

    “娘!”皇帝膝行了幾步,一下就抱住了太后的膝蓋,“孩兒知道錯了,日后一定好生約束自己的性子,不再這么放縱任性了!”

    太后抱著皇帝,一時也是激動難以自抑,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皇帝發(fā)間,她擦了擦眼眶,“好啦,多大的人了還這個樣子……起來說話吧。”

    等皇帝坐直了身子,太后方才續(xù)道,“后宮里的事,只要不牽涉到皇嗣,不鬧到外頭去,再大都是小事。那天聽說消息以后,皇后本待鎖宮待罪,我派人過去給勸住了?!?/br>
    一旦鎖宮待罪,這就不再只是后宮里的小事了?;实塾脕碇肛?zé)皇后的三個理由,基本都站不住腳,這事繼續(xù)往大了鬧,只會增加朝中民間對皇后的同情。人心向背,并不是皇權(quán)能控制的,即使貴為天子,也管不到人心。而盡管夫妻口角也是尋常事,但身為皇帝,就要經(jīng)受比任何人都更為嚴(yán)苛的道德要求,向小妾抱怨妻室的不是,一旦傳出去,皇帝風(fēng)評大壞是肯定的事。

    無緣無故的,干嘛要承受這么個結(jié)果?聽說太后已經(jīng)給他擦了屁股,皇帝面色一寬。

    “你過幾日再去坤寧宮,給皇后陪個不是,這件事也就過去了?!碧笥终f道,“不要覺得不好低頭,還是那句話,她和你是夫妻一體,在她跟前,你擺什么皇帝的架子?魏武帝就不是王了嗎?丁夫人無出,家寒素,和他鬧脾氣要和離,他是不是親自去勸的?你不把她當(dāng)妻子,讓她如何把你當(dāng)丈夫?”

    現(xiàn)在太后說什么,皇帝都得應(yīng)是,他也的確應(yīng)了,“是。兒子這就去辦?!?/br>
    太后滿意地點了點頭?!爸劣谇f妃……”

    皇帝迅速就說,“莊妃雖說是不該頂撞兒子,但所言成理……”

    呵,這寵不寵,愛不愛的,到底是沒法遮瞞。自己為皇后說了多少好話,皇帝應(yīng)承的話里,到底還有一絲勉強。莊妃這里,才提起一個話頭,這就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說話了。

    雖說頂撞皇帝乃是大罪,但太后卻并沒有責(zé)怪徐莊妃,相反,她心里還更看重莊妃的品性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素日里看著的好都不算什么,到了真正要緊的關(guān)頭,這人的本色才能顯露出來。莊妃說的那幾句話,針砭見骨,雖說過激了點,但卻是顯出了她仗義直言的風(fēng)骨。只說這份骨氣,后宮里女兒雖多,恐怕能和她相比的卻是不多。

    只是,老人家處事老辣,并未因此便把自己的贊賞行諸于外,而是淡淡地道,“雖說是大膽了點,但好在她還算知道厲害,沒有把事情攪合得更大。這件事既然要糊涂了,也就這么糊涂著吧。你愛寵她就寵,要冷落她那也隨你,自己看著辦就是了?!?/br>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氣,當(dāng)下點頭應(yīng)了是,太后又漫不經(jīng)意地道,“挑撥你的那個中人,處理掉了沒有?”

    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中官幾句話給隨意挑撥得火冒三丈,皇帝便是一陣咬牙切齒,“已經(jīng)送交東廠了,我便是不信邪!定要問出個主使來!”

    “主使?”太后不免冷笑了一下,“這種事,難道還審得出一個真憑實據(jù)來?依我看都是不必審,與其說是審他,不如說是審你的心。為了一個進(jìn)讒言的小人,把你和后宮妃子們的心都給審得疏遠(yuǎn)了,沒這個必要。只要你自己把持得住,就是小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畢竟是協(xié)政有年的太后,隨口一句話都透著這么的老練,皇帝咀嚼著太后的這幾句話,越想越是有味,遂點頭道,“娘說得是——”

    他頓了頓,森然道,“兒子這就下令,讓他明正典刑,乾清宮所有中官,一律前往觀禮!”

    太后點了點頭,“這方是正道。宦官、大臣,都得由你時時敲打,這也是為了他們好……”

    她頓了頓,心中思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末了,到底是慢慢地轉(zhuǎn)出了個結(jié)果。

    老人家便嘆了口氣,略帶一絲疲乏地道,“下面,咱們來說說子嗣的事吧……貴妃那里,在有子前,你還是別多去了……”

    若是前幾年,太后還可容得、等得,可皇帝今年都二十九歲了,成親也有七八年,還沒有個兒子。子嗣大事,已成當(dāng)務(wù)之急,就算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貴妃,如今也只好靠邊站了……

    且不說皇帝在和太后談心,徐循的永安宮,也是迎來了近日比較難得一見的熱鬧。

    ——柳知恩回來了。

    在進(jìn)宮請安之前,他肯定要去二十四衙門銷假。肯定也會和永安宮里使喚的幾個中官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這宦官到地方上去辦事,就和出差一樣的,多少都要帶點土特產(chǎn)回來送人,理所當(dāng)然的,在進(jìn)宮給徐循請安之前,也就早都清楚了徐循現(xiàn)在的處境,以及前段時間宮里的風(fēng)波。

    柳知恩最讓徐循喜歡的一點,就是他看起來永遠(yuǎn)都是很沉著、很冷靜的,好像什么事到了他手上,都不會沒有辦法一樣。而這一次也是如此,他甚至還笑了一下,看起來是一點也不把永安宮現(xiàn)在的困境當(dāng)回事。

    “今兒一大早,皇爺不就去清寧宮服侍太后娘娘了嗎?!绷鏖e閑地道,“若是從清寧宮回來以后,去了坤寧宮,再過上一兩天,自然就會來永安宮了。”

    “可要是大哥再不過來了呢?”徐循在柳知恩跟前比較敢于焦慮——在別人跟前,她實在還得維護(hù)一下人心的安穩(wěn),可她和柳知恩之間,柳知恩屬于比較有本事、有辦法的那個人。她蹙眉開始憂慮了,“若是這樣,又該怎么辦?”

    柳知恩都被逗笑了,“娘娘,皇爺是多重情的人?萬不至于如此的,您瞧著長寧宮的那位,不是靠了情分,能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嗎?”

    這話倒是成功地把徐循給說服了,柳知恩看她面色一緩,又笑道,“若是皇爺一時還拉不下臉,奴婢正好從南邊回來,去給皇爺請安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屆時為娘娘央求幾句,皇爺再沒有不心軟的。只要娘娘善于把握,和皇爺和好,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br>
    這……該怎么把握呢?

    徐循想問,又覺得有點問不出口。這別的事問柳知恩都沒什么,怎么留住皇帝的寵愛,這應(yīng)該是她的專業(yè)課,這都要問柳知恩,好像是有點過分了。

    柳知恩似乎是看出來了,他微微一笑,主動道,“依奴婢之見,皇爺性子倔,娘娘當(dāng)以柔克剛?!?/br>
    徐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琢磨了一會,不禁又笑道,“柳知恩,你真是我的福星,你這一回來,我倒覺得似乎是真沒什么可以擔(dān)心的了?!?/br>
    “也是奴婢回來得巧?!绷饕磺飞恚t讓地道,“看來,皇爺是有心把這事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br>
    徐循其實也是看出了一點這個趨勢,她點了點頭,“聽說乾清宮里的劉用壞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