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一門兩才子,本也足以名動一時了,但這還不是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如蕭家一般,曾出過名宿,后因種種原因在文壇漸漸沒落的家族,可謂是數(shù)不勝數(shù)。后繼無人,本來就是許多書香世家最大的煩惱——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就在于其子女均都不遜色于父輩,雖不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但起碼維系家門名聲,并不是太大問題。 宜陽先生的長子宋桑,不但和其父一樣是有名的小神童,一樣在不到二十歲的稚齡就考中了進士,而且超過其父的還有一點——他不但考中了進士,而且還考中了狀元! 即使是光復燕云十六州的大功,也不過差可和狀元及第的殊榮相較,三年前宋桑奪魁的消息一傳來,趕來宜陽書院求學的士子當年就翻了一番,很多人都認為即使只憑這一點,他已經(jīng)隱隱有青出于藍的苗頭了,更不說宋桑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幾乎無可挑剔,凡是見過宋桑的人,無不是交口夸贊,認為其有成就大事的能力。 長房之子有出息,二房也不落人后,宋諺之子宋欒,這一科奪了個探花在手——宋桑中舉時,同榜還有比他更小的神童,再者他容貌平凡,倒沒當選探花,而這一科宋欒便是年歲最幼,而且他還是個遠近知名的翩翩美少男,探花之職,自然是毫無爭議地落到了他頭上。 還有如今在宜陽書院讀書的三哥宋栗、四哥宋李,都已經(jīng)有了文名,傳說宋栗其實已經(jīng)有了下場奪名的實力,只是宜陽先生對他期望頗高,還想再壓一壓,磨練磨練他。 ——宋家這一代也就是五個男丁,兩個已經(jīng)有了出身,兩個有很大希望博取出身,只有一個也許要從蔭補出身。這比例別說洛陽了,就是在以讀書出名的福建建溪、興化一代的世家大族,也沒有人有底氣和宋家比較。 就這還不算完,兒子說完了,還有女兒呢……宋家這一代恰好也有五個女兒,和哥哥們比,大部分年紀尚小,可就是稍大的兩個,也早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大姐自幼早慧,據(jù)說聰明伶俐之處壓過兄弟,令家人有‘恨為女兒身’之嘆,十三歲為《觀物論》,竟是轟動士林,一時間竟有洛陽紙貴之勢。自此陸續(xù)有文章刊發(fā),坊間有人集結(jié)成冊,銷路均是極佳。傳聞宮中甚至想要請她教授皇女,只是宋大姐出嫁后不在京城居住,這才罷休。 次女宋二姐,雖然學問上聲名不顯,但其繡工絕佳,一副宋家繡屏,在市面上根本是有價無市,眾人只知其佳美,卻難以眼見。宋家當然也不可能發(fā)賣,不過作為厚禮相贈友朋,至今所得贈者均為文壇耆老,也都是奉為珍寶,不肯輕易示人。若說宋大姐雖有才學,可畢竟是著書立說,多少有些不夠安分,這宋二姐可就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在女紅上下功夫,于士林間的名聲,甚至是比她jiejie還要更好。 “這我知道,宮中收藏了二姑娘的一幅繡屏,便是文博公轉(zhuǎn)獻的,的確栩栩如生、巧奪天工,非常人能為?!笔捰碚0椭?,聽蕭傳中連吹帶捧嚇唬了半天,好容易能搭得上話,卻也是才說一句,便被蕭傳中瞪了一眼 “和你說了這么多,你就聽到了這一句?”蕭傳中很是恨鐵不成鋼,“這兩位大姑娘不過是添頭罷了,說出來是叫你知道,宋家不論教子教女都有一套,洛陽城如今但凡是個人物,不論兒女都想往書院里送。別說咱們蕭家遠在山東,在洛陽根本沒什么名氣,就是洛陽當?shù)卮笞宓淖拥埽壬彩且姷枚嗔?。在先生處,家境深厚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會讓他生出顧慮,就怕你是那等看重書院名氣來的輕狂之輩……想在書院學到東西,你就得收起這套輕浮的樣兒,恭恭敬敬地對待先生,更不能一開始就想著撒謊騙人,冒用我的名頭給送東西,明白了?” 蕭禹雖然在文事上有些無知,但人也不笨,聽從兄滔滔不絕說了這些,也明白他的用意,更是早在心中調(diào)校了對宋家的認知,此時不再油嘴滑舌,而是低頭認錯,“是我舉止不當,為從兄添麻煩了……只是如今,此事又該怎么處理呢?” “當然是向先生說明原委了,道歉請罪了?!笔拏髦袥]好氣地瞪了蕭禹一眼,“天地君親師,都是再欺瞞不得的,縱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也瞞不得,沒有這份誠心,你入不得北學的門?!?/br> # 且不提蕭禹如何預備向宋先生賠罪,宜陽縣里,宋家的幾位姑娘也早已在書院中上起課來了。二姐、三姐、四姐年歲差別雖大,但書院女學規(guī)模小些,二十多個學生做了一班上學,此時都坐在一間屋里,聽著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念《中庸》。 這部書會被單立出來做一門課,也是因宜陽學派大力提倡之故,在宜陽先生之前,休說《中庸》,就連《孟子》也不過是儒家經(jīng)典中頗為平凡的一本,并無今日的尊崇地位,宜陽先生是大力崇孟的,并提倡《大學》一文,將其與《論語》并立,擬定了《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的講課順序。宋竹運氣好些,她入學的時候,先生正好講完一輪,從頭開始說《大學》,她是跟著一路由淺到深學下來的,若是有些半路入門的女學生,便只能隨遇而安,先聽著最為深奧難明的《中庸》,再反過來去學簡單的《大學》了。 宋四姐宋艾便是如此倒霉,她不過剛上學半年,讀的都是深奧難明的儒家經(jīng)義,而且年止八歲,按說即使根本跟不上,也沒人會怪責她什么——不過,就看她現(xiàn)在這專心致志,隨著先生一道朗誦經(jīng)典的樣子,任誰都能明白,跟上眼前的功課,對她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宋竹不著痕跡地收回眼神,重新盯著眼前簇新的書本,面上雖然絲毫不露破綻,跟著先生大聲朗誦著‘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心中卻是暗暗地嘆了口氣。 看來,她這四妹也是毫不例外,預定是另一個才學過人的宋家人了,自己找個同類的心思,又是落到了空處。 ——再想想現(xiàn)在還在族女學開蒙的五妹,前些日子好像也聽大人說過,在數(shù)算上有極大天賦,宋竹不能不接受這個現(xiàn)實:她可能是宋家這一代唯一一個不會讀書的小孩。 其實也不能說不會讀書,她今年十二歲,已經(jīng)結(jié)束童蒙,把儒學經(jīng)典學到《中庸》,再往下預計連五經(jīng)都要學完,對于一般的家庭來說,宋竹的知識儲備已經(jīng)足以讓他們自豪,只可惜,宋竹生在宋家,在宋家,這種程度,已經(jīng)算得上是愚鈍了。 之前蕭傳中為了折服從弟,將宋家的底蘊一一道出,固然是效果非凡,可他畢竟只是宜陽先生的弟子,對于宋家家世了解不多,活在宋家的壓力有多大,沒有人會比宋竹更清楚。除了她爹她二叔她早早去世的三叔她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以外,蕭傳中不知道,而宋竹本人完全了解的,還有她娘她大娘她二嬸三嬸四嬸甚至是她祖母……要知道,宋家一向詩書傳家,所迎娶的新婦,也都是書香之后,就她的這些女性長輩,當年沒有一個人不算是才女,只是出嫁后一心相夫教子,所以才不為后輩所知罷了。 生在這樣的家庭,宋竹的壓力……很大啊。 她并不算太笨,也許在一般人中還能勉強算得上是聰明,雖然這份聰明在家人跟前完全都不夠看的,但和一心治學的家人們比起來,宋竹也不算是完全沒有長處。 比如說,她的身體很好,很健康。 ——這身體健康,五官當然也就靈敏,五官靈敏,聽力當然也就發(fā)達,不論是從什么渠道得知,反正,這會兒宋三姑娘在思忖的,已經(jīng)是她二姐的婚事了,襄陽蕭家遣人來說親的事,不知何時,已經(jīng)傳入了三姑娘的耳朵里。 婚事合適不合適,并不是她該考慮的事,有爹和娘在,二姐不可能被說入不好的人家,被這消息啟發(fā),宋竹這會兒在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她在計算著自己成功出嫁的幾率到底有多低。 第3章 和光 宜陽書院雖然分了男女學,不過實則雙方上課的地點相隔甚遠,都快隔了一個小山頭了,連先生都請得不一樣。在宜陽書院傳道授業(yè)的,除了宋竹之父宋詡以外,還有宜陽學派的許多中堅人物,甚而北學許多宗師也會被邀請到宜陽來講學會文,可謂是盛事連連、文氣薈萃,而女學這邊雖然一樣是飽學鴻儒教導,但名士自重身份,卻不會屈尊來教一般女學子,甚至于女學生的素質(zhì)和男學生們相比,雖然也是經(jīng)過擇選,但也難免良莠不齊,課堂氛圍并沒有士子開課時那樣嚴肅虔誠?!掚m如此,宋竹也沒能走神太久,隨著誦讀聲的停止,也就迅速收攝心神,做出了一副一心向?qū)W的樣子,用心地聽著先生的講解。 “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通讀時候是不斷句的,教學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句讀,由先生來讀出語氣,解說著拗口字句中的微言大義。宋竹非但不敢分心,而且早已經(jīng)磨得了滿滿一池墨水,隨著先生的說話,一邊仰首望著他,一邊一氣呵成文不加點地記下了一行行筆記,以便回去以后再整理閱讀之用。盡管心中暗自覺得枯燥,但筆下功夫,可是半點都不敢耽擱了。 沒辦法,誰讓她是宋家人呢……宋苡倒是從來不記筆記,大姐宋苓更不必說,十二歲就已經(jīng)號稱通讀十三經(jīng)了——如今世傳儒家經(jīng)典十二部中沒有《孟子》,宜陽學派是鼓吹加上這部書成為十三經(jīng)的,十二歲能讀穿九經(jīng),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成就,宋竹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輕輕松松地就把十三經(jīng)都讀了個遍,甚至某些段落還能倒背如流的。 兩個jiejie是如此,四妹……偷看了身后一眼,宋竹肯定了,宋艾也不屬于需要記筆記的人群,和jiejie們一樣,都是聽上一遍就能記住的腦子。 身為宋家女,她總不能表現(xiàn)得太落伍吧?宋家的一舉一動,流傳到外頭都是故事,宋竹可不想成為故事中那個天資獨為平常的陪襯型妹子。 自小,她便隱約意識到自己和家人的天賦是有差距的,雖不說反應慢、愚笨什么的,但她對正經(jīng)經(jīng)典就是沒有興趣,打開蒙識字以來,愛看的都是話本傳奇、游記散文一類,對于又晦澀又枯燥的儒學經(jīng)書,宋竹除了功課要求以外,簡直不想多翻開一頁,而且即使是勉強自己用了十足的苦功,她的表現(xiàn)和輕松就能把一本書都吃進肚子里的家人比,也是十足十地乏善可陳。 ——自從明白了這點以后,她便開始了辛苦的追趕之旅,不管私底下如何挑燈夜戰(zhàn),暗下苦功,也絕不愿意在明面上被姐妹們拉下多少差距。倒也不是因為好勝心作祟,又或者要為家門爭取榮譽,而是,該怎么說呢…… 女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殘酷的啊…… 女學上課,課程安排得也要比男學稍稍松上一些,先生說了一個時辰的經(jīng)文,便示意學生們自便讀書,他自己欠身回內(nèi)室用點心安歇一會兒,這也就是相當于一個小小的課間,方便女孩子們?nèi)舴拷馐?,順帶著也用些茶水點心,以解疲乏。這也是女學唯一的優(yōu)待了,若是在書院里,大儒上課都是一說半日,不會給士子們休息時間的——而且士子們上課都需跪坐,女學這邊還用上了椅子,起碼不至于跪得腿腳發(fā)麻,連起身都不方便。 先生一走,屋內(nèi)頓時就熱鬧了起來,當然不至于有人大聲喧嘩、大說大笑:這樣的場面,多數(shù)都發(fā)生在蒙學。不過,悉悉索索的走動聲和輕聲說笑,那也是在所難免的。 宋竹的同學顏欽若在座位上先小小伸了個懶腰,握著嘴無聲地咽下了一個呵欠——身為仕女,何時都得注意著儀態(tài)——便親熱地湊到宋竹身邊,問道,“粵娘,剛才先生說起和而不流,又散出去說了什么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我沒聽明白,我你能再和我說說么?” 看吧,身為宋家女,打從結(jié)束啟蒙進入女學的第一天起,宋竹就被同學們天然目為先進,不論年歲大小,輩分高低,反正課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拿來問宋家姐妹就好了。至于是宋竹還是宋苡,有什么區(qū)別?反正還不都是姓宋? 對別人來說區(qū)別不大,對宋竹來說就讓她想哭了,宋苡那邊,解答疑難什么的絕對不是問題,雖說她是以繡工見長,但也不是說二姑娘的學業(yè)就見不得人,只是和大姐比起來沒什么亮點而已。而宋竹這邊嘛…… 還好,她手里拿了一杯茶,借著咽茶的機會,垂下眼飛快地瞟了瞟紙面,“這是《論語》里的典故吧,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心和然所見各異,故曰不同,小人嗜好者同,然各爭利,故曰不和。剛才先生也談到了,雖說都有個和字,但這和而不同里的和,與和而不流里的和,意思卻不太一樣?!?/br> 顏欽若雖然比宋竹大了一兩歲,但她并非才女,家里開蒙也晚些,論學習進度也就和宋竹參差不下,宋竹能引經(jīng)據(jù)典說出和而不同的來處,已經(jīng)足夠把場面應付過去,要再提什么刁鉆問題,她也沒這個能力,她笑瞇瞇地一合掌,“還是粵娘懂得多?!?/br> 雖然口中說得是夸贊的話,但顏欽若的眼神卻是盯著宋竹的衣袖直瞧,宋竹垂眼一看:原來她剛才研墨時,不慎已經(jīng)將衣袖染了一塊黑。 “不要緊?!币娝约喊l(fā)現(xiàn)了,顏欽若便安慰她,“這葛布衣裳也好洗濯的,若是綢緞,沾了墨便難洗了,我也是為的這個,才特意都穿吉貝布衣裳來上學。” 一樣都是布,青葛布和吉貝布的價錢可就兩樣了,宋竹也慣了顏欽若的做派,扇了扇眼睫毛,也懶得多搭理她,忽然見到宋苡轉(zhuǎn)過身來要說話,忙便沖二姐使了個眼色,口中笑道,“還是jiejie家里好,吉貝布這樣的稀罕東西,我們家就是有了,也不會給小輩穿上,畢竟難得之物,肯定要先尊奉長輩。倒是jiejie家里富貴無邊,這樣的東西,看得也不重了。” 她這人生性捉狹,雖然是夸贊,但語氣太過誠懇,合著眼睫毛一閃一閃的,一雙大眼睛更是晶亮,倒讓人說不清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顏欽若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有些訕訕然,她道,“這怎是稀罕東西,好穿呢,你若看得上,我送你兩匹?!?/br> 她話音剛落,宋苡便回過頭來斥責meimei,“滿口富貴,你究竟是不是來讀書的?你要說這些話,出了山門說一萬句,也沒人管你?!?/br> 君子不言利,在書院里說富貴,實在是很俗、很煞風景的事情,說難聽點,真有些暴發(fā)戶風范,顏欽若本來年小,就有些心機,又何能滴水不漏?面上頓時是陣紅陣白,被說得作聲不得。一旁的同學們也都肅了面容,一句也不敢插話。 不是宋苡威風大,而是書院本來規(guī)矩就不小,宜陽書院是天下知名的儒林圣地之一,每年來求學的書生又有多少?若沒有嚴格規(guī)矩規(guī)范,早就鬧出事來了。在這里就讀的學子,不論出身富貴,只要真是犯了大規(guī)矩,客氣也好不客氣也罷,或是和家人商量,或是請他自己回鄉(xiāng),反正絕沒有縱容放過,讓他留下的道理。就是去年,還把靈壽韓家的一個子侄給請了出去——這人私下竟是賭錢吃花酒,宋先生親自給韓家寫信說明原委,讓家里人來領(lǐng)回去的。 雖然礙于韓家的臉面,書院沒有大肆宣揚,但女學內(nèi)大家娘子不少,哪個沒聽說過個中原委?聽說這不肖子弟回了老家以后,連家里人都不愿搭理,本來的大好前程,立時就化為泡影。 這些嬌娘子雖沒有前程可言,但誰不看重臉面?若是在課堂上閑言碎語、斗氣拌嘴,被宋苡一狀告到宋先生跟前,因此落得個被勸退學的結(jié)果,這輩子都別再見人了。更別說,萬一此事流傳開來……指不定她們的終身大事,都要受影響呢。 宋竹見顏欽若面色發(fā)白,咬著下唇盯著書桌,一句話也不敢說的樣子,心里倒是不由嘆了口氣,卻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垂下眼恭恭敬敬地對二姐說,“jiejie教訓的是,meimei知錯了?!?/br> 宋苡私下被meimei揉搓得沒有還手之力,在外卻很有jiejie的架子,她也不看顏欽若,只是淡淡地掃了宋竹一眼,“下學以后,去抄濂溪先生的《通書》。” “是?!彼沃窭事晳?,低下頭也做鵪鶉狀。 不覺室內(nèi)已是鴉雀無聲,一群女公子不是伏案寫字,支頤讀書,再無人敢說笑玩鬧,過了一會,先生從里間出來,呵呵笑了幾聲,瞇著眼又開始講課。 # 宜陽縣雖然靠近洛陽,但怎么都還有三十多里,許多洛陽過來求學的書生也不可能每天回家,都宿在書院提供的宿舍內(nèi)?!斎唬岁枌W派一向是追尋‘孔顏樂處’,下處雖然整潔,但絕說不上太舒適,許多家境殷實的學子便干脆在宜陽縣內(nèi)買了屋舍,隨身帶了下人照看起居,學院對此也并不阻止。如顏欽若這樣的大家娘子,家人都在洛陽,各自都有兄長族親在書院就學,也帶了許多下人過來服侍,有的還有些老成的族中長輩在此照顧,下學后便各自上車回家,也無需書院多cao心什么:雖然書院不收學費,但能想到讓女兒來受儒學教育的人家,不可能窮困,對女兒也自然都是十分寵愛,才會做這樣的事情,因此這幫小姑娘的衣食起居,家人自然都會打點妥當,出不了什么紕漏的。 宜陽書院在城外山邊,宋家卻在縣城里,也頗有一段路,宋家姐妹一般都是依附兄弟們一道回家,也算是多幾個伴護,因此往日里女學生們散出去時,宋竹都是端坐不動的,今日她卻是搭訕著走了出去,瞅見顏欽若默默在那里走著,便趕上去悄聲笑道,“顏jiejie,你方才說送我東西的,還作數(shù)不作數(shù)???” 顏欽若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信自己的耳朵,宋竹也不搭理她,自己續(xù)道,“我也用不著吉貝布,倒是上回見你腰上掛的絡子好看,你送我一條成嗎?” 人和人相處,很多時候不就是個臉面嗎?雖說宋竹剛才多少也讓她有些下不來臺,可這會兒她反過來先拉下臉,主動央請顏欽若送她點東西,之前的事又可一筆帶過了,顏欽若也沒多少城府,聽她一說,頓時高興了起來,拉著宋竹的手笑道,“你眼真刁,那是我們家新聘的梳頭娘子打了送我的,花樣可是洛陽城里獨一份呢——你等著,這個月中我回洛陽了就給你再要一個,最遲不過一個月,準能給你送來。你喜歡什么花色的,快和我說?!?/br> 宋竹壓根都不記得她打的那個絡子是什么樣兒的了,她根本沒注意過,只依稀聽過幾個女同學議論,聽顏欽若這么一問,只好順水推舟地笑道,“嗯,和jiejie差不離的就行了,我就覺得你的好看……” 兩人拉著手說笑了幾句,先前的芥蒂早已消失不見,宋竹等顏欽若走遠了,眼見四周無人,才扮了個鬼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這才邁著穩(wěn)穩(wěn)重重的小方步,回了教室里。 宋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見她進來了,便不作聲地看了過來,一雙眼凝若秋水、亮似晨星,看得宋竹情不自禁露出苦笑,她道,“算了吧,二姐,君子和而不同,這要點不還是個和嗎?” “我看你是同而不和吧……”宋苡搖了搖頭,還欲再說時,見宋竹雙眼晶亮,一步步逼近,大有過來撒嬌的意圖,滿腹的說教頓時化為無奈,她道,“今日先生說了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你應該好好參詳參詳才是?!?/br> 宋竹見把jiejie敷衍過去了,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太囂張,應了聲是,又道,“姐,你讓我抄的那什么《通書》,多長啊?” 宋苡倒被她逗笑了,“真要抄?” “君子無戲言呀。”宋竹背著手,一本正經(jīng),卻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耙翘L的話,二姐幫我抄?!?/br> “去去?!彼诬哟竭呉惨莩鲆唤z笑意,她揮了揮手,“還不快尋了書抄去?——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濂溪先生是誰?!?/br> 濂溪先生周茂叔,乃是宋先生的師祖,宜陽學派的學說便發(fā)祥自此,宋竹再調(diào)皮也不敢說自己不識得這個,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見宋艾嘻嘻笑著在看她們姐妹斗嘴,便招手笑道,“來,蘇娘,和我一道找,一道抄。” 宋家女兒的小名都是宋先生隨口起的,如宋竹,出生時宋先生得了人從廣東帶來的荔枝酒,便得了小名粵娘,宋艾是她從妹,母親祖籍蘇州,宋先生便起了蘇娘為乳名,別看她人如其名,纖弱可愛,有點水鄉(xiāng)小姑娘的感覺,其實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還沒出過宜陽一步。聽了堂姐說話,就笑著擺了擺手,一張嘴倒是純正的洛陽官話,因在換牙,還有些漏風,“我不氣(去)——三姐慣不正經(jīng),就愛作弄我?!?/br> 三姐妹說說笑笑,宋竹進里頭書房找了濂溪先生的《通書》,見其不厚,也就是千余字,也松了口氣,坐下來開始靜靜抄書,宋苡也不擾她,自己垂頭繡花,宋艾練字,不知不覺,時間便是飛逝。 窗外殘陽晚照,把屋內(nèi)映得一片通紅時,宋竹也抄完了功課,她揉了揉眼,一看天色,便奇道,“怎么哥哥們這么晚還沒過來?” 宋苡也有些納悶,她拿起兜帽,“你們都坐著,我去問問。” 她年已十四,不大方便去書院前山,宋艾又太小,而且才剛?cè)霑簺]幾天,對地理也不熟悉,宋竹擺了擺手,起身說,“我去得啦,正好杏子也要下來了,沿路討些杏子吃?!?/br> 她說話慣沒正經(jīng),就愛逗人,其實并不是很好的習慣,只是宋苡對她有些溺愛,私下聽聞也不忍糾正,才這么混說著逗jiejie,實際上杏樹不矮,她都十二歲了,還能爬樹摘杏子不成? 宋苡聞言送了她一個白眼,卻也真就不再阻止,反而叮囑道,“爬杏樹時,可別閃了腰?!?/br> 宋竹被她一句話,倒是逗得笑彎了腰,她擺了擺手,抓起兜帽一溜煙跑到了房門口,又一下剎住步子,戴上兜帽換了儀態(tài),蓮步輕移,穩(wěn)穩(wěn)重重地往書院前山去了。 第4章 鬼臉 “為什么要這么趕著來宜陽呢?”蕭禹騎在馬上困惑地想著。 ——一般來說,父母官交任,都有特定的儀式要走,本鄉(xiāng)耆老、衙中屬官胥吏總也來到城外來迎一下,起碼要走到五里亭這里,迎到了新官大家浩浩蕩蕩進城,和舊任在衙中交接,才是一任父母官的威風和做派。 也就是因此,雖然蕭傳中帶著蕭禹,兩天前就到了洛陽,但卻一直都沒有往宜陽縣里去,只是派人過去和如今在任的茅知縣打了招呼,商定了上任的時日,一面是方便眾人安排迎接禮儀,一面其實也是為了給茅知縣留出足夠的時間收拾一下自己的首尾。按照約定,他本應該在后日進城,先去縣衙接任,然后再到宜陽書院拜見老師——身為學生,又是特地被安排到宜陽來做知縣,以便照應書院,蕭傳中并不介意宣揚自己和書院的關(guān)系。 本來都是安排好了的,為什么忽然提前到今日下午過來呢?蕭禹一路上都在琢磨著從兄的用意,眼看宜陽縣城郭遠遠在望了,還是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送櫻桃好心辦壞事,反而引來從兄一番數(shù)落,他知道是自己沒把事情辦好,態(tài)度上有失輕浮,不夠尊重從兄的老師。不過說到底,這畢竟也還是一件小事,他現(xiàn)在也想明白了,從兄教訓自己,那是借題發(fā)揮,在進書院之前殺一殺他的嬌氣,真要說為了這事提前到宜陽書院來找老師分說請罪,似乎也無此必要吧? 看來,應該是早上胡三叔帶回來的幾句話,促使從兄下了這個決定,不過在蕭禹自東京城一路過來,所過城池不少,城門設卡的情況幾乎是家常便飯,宜陽縣頂多更嚴重一點而已,他也不知從兄為何如此重視,想來應該是有些他不知道的因素在內(nèi)了。 他秉性開朗,從不鉆牛角尖,琢磨了一路都沒想通,那就索性不想了,而是精神十足地在馬上直起身子,對蕭傳中道,“二十七哥,這也是你第一次來宜陽吧?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師從宋先生時,宋先生還沒離開東京呢。” “倒不是第一次來了,之前經(jīng)過洛陽,有特意繞過來拜訪寧叔先生?!笔拏髦械溃皶航r我在洛陽,當然也少不得過來幫襯著?!?/br> 寧叔是宋諺的字,其實蕭禹以前對于宋寧叔的名頭還更為熟悉,畢竟其詞作傳唱天下,東京城市井中,連擔柴的販夫走卒都會哼上幾句,他點了點頭,就著蕭傳中的指點望向了縣城東面的小山頭,“那就是書院所在了?” 雖然名動天下,學子眾多,但宜陽書院畢竟草創(chuàng)不久,和歷史悠久的大學院相比,還少了幾分厚重的韻味,只是攤子鋪得很大,從遠處看去,可以看到山間一片屋宇全都是一個顏色,應當都是書院所有——也還好是在宜陽,若是在洛陽,根本都支不起這么大的攤子,洛陽的地實在是太貴了,城內(nèi)的房價也就比東京城低上一星半點而已。 蕭禹畢竟也是大家子弟,雖然對書院十分好奇,但同蕭傳中一路拾級而上時,卻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舉止穩(wěn)重,不曾流露出輕浮之態(tài)。不過他和蕭傳中雖然穿著體面,但在書院內(nèi)卻根本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此時正是書院散學之時,迎面而來的學子們,幾乎個個都是安閑淡然,大有君子之風,穿錦著繡的更是為數(shù)不少,蕭傳中和蕭禹也不過是其中十分普通的一員而已。 蕭傳中熟悉地理,一邊和蕭禹低聲講解書院的布局,介紹其中任教的師兄,一邊就帶著他繞了兩個彎,走入了一處花木扶疏之地。 宜陽書院的布局比較板正,并無什么曲徑通幽的巧妙布置,從山門進去再走上一段,便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課室以及藏書樓閣,而后左走是教授住處,右走是學生們的下處,即使是陌生人也不會迷路。蕭傳中帶著蕭禹從高聳的藏書樓下穿過——在一排木質(zhì)房屋中,唯有這間屋子乃是石質(zhì),因此特別醒目——繞到右邊,口中道,“先生素習簡樸,這些花草,還是我們做學生的執(zhí)意要移來取個陰涼,若是依著先生……” 正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一棟小樓之前,從大開的門窗看去,樓內(nèi)并沒有人,反而從樓后隱隱傳來了笑語之聲。 蕭禹奇道,“難道此處竟沒個書童么?” 蕭傳中微微一笑,帶著蕭禹繞往樓后,“書院內(nèi)只有先生與學生,一并幾位幫忙灑掃的老人家,我們宋學以孔、顏為先賢,想來顏子簞食瓢飲時,身邊也沒有書童?!?/br> 此樓依山而建,屋后是一處空地,遠處便是樹葉繁茂的樹林,兩人走到屋后時,正見到幾個大小不一的少年,正在空地中沖釘在遠處樹干上的一個靶子射箭,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不遠處觀看,蕭傳中、蕭禹轉(zhuǎn)過彎時,她正拍著手,拉著身邊的中年人扭股糖般扭來扭去,口中央求道,“爹爹、爹爹,也讓我射一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