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話說完了,才想到剛才范家二夫人、三夫人也都特地過來看她,忙去看范大姐臉色。好在范大姐也沒生氣,反而十分贊同,道,“我們家祖父也常說,如今開國百余年,天下升平日久,民風(fēng)日漸浮躁,仕宦人家早已不把《詩》、《禮》放在心上,尤其東西兩京,妖風(fēng)四起,許多人家簡直是丑態(tài)畢露,卻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宋竹以前也聽過母親和祖母、叔母談?wù)撻_封、洛陽的風(fēng)氣,亦是一說起來,便頻頻搖頭,她當(dāng)時不懂,現(xiàn)在才漸漸品出個中三昧。聽到范大姐說法,倒是對范家好感大增,也漸漸敞開心房,吐露疑惑道,“我只奇怪,為什么越國夫人對我那樣好,難道就真是看了我好看?” 范大姐瞅著宋竹笑,“難道就不能只是看了你好看?” 宋竹忍不住白了范大姐一眼,“大jiejie這是笑話我了,說句越禮的話,顏家聽聞蓄養(yǎng)了許多美姬妖童,越國夫人若是喜歡好看的少男少女,每天挑一對都能連挑出一個月來,這般見慣世面的老夫人,只因為我生得好,便另眼相看到這地步……我這張臉又不是玉造的。” 范大姐倒被宋竹說得真笑了,她道,“你真不知道?” 宋竹已經(jīng)快被這彎彎繞繞的洛陽城給繞瘋了,她說,“我現(xiàn)在覺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越國夫人瞧中了你做孫媳婦,這個總是看出來了吧?”范大姐問道。 宋竹猶豫了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多少猜出來了?!?/br> “顏家原本說的是你們宋家大哥,這知道么?”范大姐又問。 “這真不知道……”宋竹也快抓狂了,“我大哥中進士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九歲,就是有人來說親,也和我沒關(guān)系,家里人怎么會告訴我呢?” 范大姐笑瞇瞇地看著她,仿似在看個最可愛的小娃娃,“所以我就覺得你真是純真可愛,就像是個玉做的‘摩合羅’!——這些事,你回去問問你們家長輩吧,我說得太多,討人嫌呢?!?/br> 宋竹也看出來了,范大姐說出這些,已屬難得,再要往下解釋,多少有些強人所難,她也就不再問了?!昂?,那我回家問去……多謝大jiejie給我指點迷津,不然,我還真不知這城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br> 她不問了,范大姐反而有興趣問她,“剛和你說了,越國夫人看中你做他們家的孫媳婦,你就沒句多的話?” 宋竹奇道,“我要有什么多的話?” “你也別和裝傻,雖說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終究也要女兒家點頭,若是女兒家情愿了,做爹娘的也多數(shù)都會心軟,”范大姐笑道,“顏家怎么說也是宰執(zhí)人家,國公之后。你那樣得越國夫人的喜歡,過門后自然也無人敢欺辱于你,你且告訴我,你情愿么?” 范大姐處處回護于她,且又大方明理,作風(fēng)和她出嫁的大姐宋苓頗有些相似,宋竹心中對她很是親近,聞言便也不遮掩,而是不屑道,“顏家雖富貴,但家中蓄養(yǎng)美姬成風(fēng),幾個衙內(nèi)都是妻妾成群,孫子孫女快近百人了,彼此間看來也不大和睦,身為嫡親姐妹,居然引著外人來說自家人的壞話,這樣的家風(fēng),我們家是不可能答應(yīng)的。” 想了想以前在東京時留下的模糊記憶,又補充道,“以后,顏娘子就是請我,我也不登她們家的門。” 范大姐聽了,也是一時作聲不得,半晌才嘆道,“唉,怪道說你們家不是我們這樣人家可比的……又怪道這些人家,又愿和你們家結(jié)親。如今就連我們家,雖然妾侍、舞姬是不敢有的,但姐妹們之間,為了許多事,也是難免勾心斗角,又哪有你們家這樣和睦?” 宋竹也知道,大戶人家因為女兒多,且又有嫁妝的問題在,所以姐妹間關(guān)系往往緊張,兄弟亦是因為有分產(chǎn)這重隱憂,有時反而和仇人一般。她因嘆道,“如今世風(fēng)重利,倒是要比前朝更甚,連遮羞布都不要了,從上到下,全是盯著一個錢字。” “說你懂事,你又什么也不知道,說你不懂事,這些事倒是老氣橫秋的?!狈洞蠼銚溥暌恍Γ扒也徽f這些,我就問你,你那一日同我說,你曉得顏娘子為什么那樣待你——快和我說說!” 宋竹那日受了顏欽若多方冷待,心底有氣,只想著回擊一番,此時一個氣頭過了,一個也覺得顏欽若出師不利挺可憐的,倒有些心軟,猶豫了一番,方道,“那你可不許和別人說噢……顏娘子是有所誤會了?!?/br> 便把蕭禹誤入女學(xué),顏欽若對蕭禹一見鐘情,先誤會蕭家為蕭禹說宋苡,因此邀她來洛陽,揭開誤會后后悔不迭,但在兩家結(jié)伴來洛陽的路上,因蕭禹對顏家不大親近,又和她換馬,換馬時兩人說了幾句話,惹來顏欽若妒忌的事,慢慢地和范大姐說了。 范大姐聽得直笑,等宋竹說完了,方才評道,“顏娘子不愧是月公孫女,這心胸直是一脈相承,也難為你了,竟和她還算得上是友好。” 今日之事過去以后,只怕所謂的友好,也再不復(fù)存了。宋竹心情有些低沉,搖頭道,“其實顏jiejie雖然有些毛病,但終究心思單純,也還尚屬難得。這世上比她更壞出十倍的人,也有的呢?!?/br> 想到趙元貞,她有些黯然,只是此事畢竟和顏欽若又不一樣,沒個真憑實據(jù),而且猜想極為聳動,牽扯到趙元貞的人品,她卻未曾和范大姐說出口。 范大姐不屑道,“往日看她還好,聽你說的,她心胸狹窄,顏家家風(fēng)又是那樣,還想嫁給表弟,真是癡人說夢,也不想想……” 她仿佛自覺失言,話說到一半,忽然收住,宋竹好奇地看了她幾眼,問道,“這親事原來必不能成?難道,三十四哥已經(jīng)說了親么?” 范大姐眼珠一轉(zhuǎn),搖頭笑道,“說親倒是沒有,不過他那么得寵,家里定是要給說個十全十美的姑娘,顏娘子長得一般,學(xué)識也就那樣,更無甚品德,除了家世以外還有什么?偏偏就論家世,蕭家又有哪一點沒壓過她?” 宋竹聽著也覺有理,因剛才想到趙元貞,又想到了她那萬貫的嫁妝,她的思緒便飄了開去,說道,“就是嫁妝,以顏家這一輩的子女?dāng)?shù)目來說,只怕也不會太多了?!?/br> 范大姐因已定了親,對于嫁妝這話題便很熱心,兩人議論了一番,均覺得顏欽若的嫁妝頂多能有五千貫,絕無可能達到趙元貞的萬貫之多。 ——五千一萬貫的嫁妝,粗聽似乎也沒什么,當(dāng)年兩宰執(zhí)爭娶的寡婦,嫁妝便有十萬貫之多。不過顏家、趙家人口都是眾多,而且沒有分家,堂姐妹之間也不分彼此,一個女兒給五千貫,二十多個女兒就是十多萬貫,還要余下足夠的家產(chǎn)來給兒子們分,因此萬貫已算是大手筆了。反倒是范家,因沒有納妾之風(fēng),人口較少,幾個女兒家的嫁妝,應(yīng)當(dāng)會比別家更高出一截來。范大姐雖然極力遮掩,仿佛不愿在宋竹跟前露怯,但宋竹仍是看得出來,她神態(tài)中隱隱是有幾分得意的。 至于宋家姐妹,宋苓當(dāng)年出嫁時,除了賞賜下來的貢羅貢緞以外,所攜帶的嫁妝總價值不會超過千貫,按如今慣例,宋家其余女兒的嫁妝也只能在這上下浮動,以她們所交往的人家來說,這份嫁妝算是極為簡薄了。浪費一個寶貴的名額娶進宋家女,對于顏家來說,在財政上是很吃虧的。這也是宋竹對于越國夫人的抬舉,心中頗存疑慮的關(guān)鍵之一。 小姐妹們談?wù)務(wù)f說,不覺一天已過,次日是端午正日,劉張氏一早便把宋竹叫了起來,給她吃了小粽子、喝了雄黃酒,配了艾虎香囊,因劉姨丈外出公干,由劉家表弟出面貼了天師符,宋竹又和劉張氏一起,在家中熏過了白芷、蒼術(shù),一家人戴蓋頭的戴蓋頭,戴帷帽的戴帷帽,熱熱鬧鬧地上了馬車,去到洛水邊上看龍舟。 端午節(jié)無非就是吃粽子看龍舟,這是上半年最講究的大節(jié),洛水兩岸的酒樓早已經(jīng)是人頭攢動,還有些富貴之家,是在終點附近自己搭了彩樓,如此視野開闊,更便于觀看。劉張氏自然無此手筆,只是早和酒樓打了招呼,留了臨河的雅間使用,宋竹憑欄往外看去,只見密密麻麻一片人頭,對面樓閣之中,則是衣香鬢影、掩映霏微,均是各家女眷來看龍舟的。 她雖然在開封住過幾年,但其時年幼,小張氏怕她被拐了去,因此逢年過節(jié),越是熱鬧就越不能出門,待到長大,又一直住在宜陽縣里,如此繁華喧鬧、歌舞升平的場面,還是初次得見,因此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極是入神。正在翹首望著遠處龍舟時,屋外卻又有使女來拜,問道,“是否提刑司劉副使家眷?” 劉家使女出面,和她對答了幾句,回身便來稟報道,“夫人,是西京留守御史臺余官人一家,在前頭彩樓中,余夫人聽說夫人來了,便想請夫人和三娘過去一敘?!?/br> 西京留守御史臺,這官位不低了,西京留守是代天子巡牧,也是名義上洛陽的最高長官,而且聽來這余夫人和劉張氏也是舊識,宋竹只聽了幾句,心中便是叫苦: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看來今日出來看龍舟,倒是自投羅網(wǎng),終究也免不過被人看稀奇的命運…… 第28章 一如宋竹所想,雖說劉張氏和余夫人之間也沒有明確的上下關(guān)系,甚至劉副使和余留守亦是不相統(tǒng)屬,提刑司一般是直接向京里負責(zé),但只是余留守的這個身份,就使劉張氏不能輕易拒絕余夫人的邀請,更何況余夫人和劉家還是拐了幾個彎的親戚。宋竹才看了一會風(fēng)景,就不能不重新戴上蓋頭,跟著余夫人派來接人的一干從人,在滿街的行人中辟出一條道來,緩緩地上了位于終點附近的一幢彩樓——這些彩樓都是幾天內(nèi)用竹子扎起來的,在端午節(jié)前后這幾日專供達官貴人上樓看賽龍舟,端午以后則再拆除。雖然視野寬闊,但全是竹子扎起來的,宋竹走在上頭,只覺得腳底下嘎吱嘎吱略有些搖晃,把她的心也晃得一陣陣顛簸不適,雖然沒有上船,但卻仿佛也有些暈船。 既然是特地扎起來的彩樓,當(dāng)然不可能由余夫人一人獨享,余家一家老小都在上頭,只是以屏風(fēng)阻隔,為女眷們劃出了空間。余夫人亦是很給面子,親自起來把劉張氏和宋竹接進了屏風(fēng)后頭,又拉著劉張氏的手好一番噓寒問暖,為她做足了臉面。這才轉(zhuǎn)向宋竹,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看了好幾遍,方才嘆道,“都說城里來了個天仙下凡化生的小娘子,連越國夫人都是一見傾倒,我心里還想呢,越國夫人也是吃過見過的人物,何曾就會對一個小娘子如此另眼相看,還道是眾人以訛傳訛了,如今眼見為實,才知道原來越國夫人所言不虛,真是個水靈靈仿佛花兒化成的美人兒?!?/br> 說著又笑謂眾女兒,“你們可是被比下去了?!?/br> 彩樓上頓時發(fā)出一陣歡聲笑語,環(huán)繞余夫人侍立的一干姬妾也都紛紛湊趣,或是識貨、或是不識貨地夸獎著宋竹。——識貨的夸獎她身穿衣飾高雅難得,不識貨地便夸她眉目如畫,極是漂亮,總之這些贊美之詞,在宋竹來看,多數(shù)都是為了討好余夫人而已。至于她自己,非但沒被這些夸獎取悅到,反而是心生煩厭,恨不得立刻就走下樓去,當(dāng)即啟程回宜陽家中。這些人包括是余夫人的夸獎,都沒能讓她感覺到什么善意,反而有種說不清的屈辱感,讓她對洛陽貴婦們的印象,也隨之大壞。 她也不是只會默默忍受的性子,見余夫人身后諸多姬妾對她指指點點,良久未歇,心中已是不快到了極點,見余夫人沖她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便一邊往她走去,一邊淡然道,“夫人并諸位jiejie謬贊了,我輩中人以讀書上進為要,容貌妍媸不過是細枝末節(jié),我家大姐論容貌似不如三娘,可昔日進宮,所得恩賞卻遠超常人,太后、圣人更是多有褒獎勉勵之語,可見這美色不過是過眼云煙,唯有學(xué)識教養(yǎng)才能持久,夫人贊我美貌,在三娘看來,倒不如贊我學(xué)識品德,更令我高興。至于衣裳首飾,更是俗物,又有什么好多談的?!?/br> 一席話把余夫人身后那些姬妾說得鴉雀無聲,連余夫人臉上都有些掛不住,面上的笑意,有了少許僵硬。她不便直接數(shù)落宋竹,看了她幾眼,也是無奈,只好又往劉張氏看去。 劉張氏笑盈盈的,仿佛全沒留意到余夫人的不快,只是打量著遠處的龍舟,倒是屏風(fēng)那頭,卻傳來男性雄渾的笑聲,“好!后頭是哪一位小娘子在說話?” 只聽語氣,這人身份便再錯不了,定是西京留守余官人,一名使女忙轉(zhuǎn)過了屏風(fēng)后,不多時,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是龍行虎步地走進了屏風(fēng)后,眾人自然忙是一番招呼,余官人卻也不多客套,和劉張氏稍微寒暄了幾句,便欣賞地看了宋竹幾眼,笑道,“去年回京詣闕,和宋嘉木有過數(shù)面之緣,當(dāng)時我心中已是極羨宋宜陽,有子如此,夫復(fù)何求?不料今日見了三娘,竟也是矯矯不群,宋家真乃天下文氣所鐘也!” 宋竹忙起身遜謝,“留守太過獎了,吾家兄姐亦不過常人之資,只得勤苦二字而已。三娘天資更是庸常,且年幼貪玩、無知淺薄,當(dāng)不得留守夸獎?!?/br> 余留守神色中欣賞之意更濃,捻須笑問,“三娘今年多大年紀,學(xué)到哪一書了?” 宋竹如實道,“年十二,剛學(xué)過《中庸》,十三經(jīng)不過讀了一半?!?/br> 僅僅是這般進度,已經(jīng)令眾人霍然動容,余留守也揚了揚眉毛,“連注疏都學(xu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