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外頭忽然又響起一個聲音,如珠玉落盤,泠然清朗:“定論當然能下,樓大人那兒有物證,人證不就來了?” 左清羽翩然而至,他一踏入大堂,蕭凝身旁一直沉默的裴宛眼睛便是一亮,抬頭看向左清羽,舍不得移開一絲目光。 左清羽略過黑了臉的蕭凝,抬眸與樓湛對視一瞬,移開目光,走到張御史近前,露出羞慚之色:“不瞞張大人,十日那夜,在下與舊友在城西喝酒,與舊友分別后,便到城西河岸旁吹風醒酒,見到了在河岸邊等人的張小姐。張小姐告訴在下,裴公子對她糾纏不休,意欲以勢壓人,她不愿為難張大人,便獨自約出裴公子,想親自同裴公子做個了斷?!?/br> 頓了頓,他露出懊悔之色,道:“在下當時沒有多想,到一旁醒酒,見到裴公子來了,便走遠了些,不料沒過多久,張小姐忽然大聲呼救,在下連忙上前,只見……” 左清羽搖搖頭,面露不忍之色,聲音沉重,“……只見裴公子手持匕首,連續(xù)捅到張小姐身上。在下正要上前施救,后腦忽然一痛,再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府門前。這幾日在下連夜驚夢,想要說出真相,卻又擔心招惹上裴駙馬府,為府上帶來滅頂之災,今日躊躇良久,還是不忍真相被掩埋,遂來此說明?!?/br> 話畢,他的臉色沉肅,向張御史深深一鞠躬:“懇請大人原諒小輩的怯懦?!?/br> 樓湛面無表情地看著左清羽。 當真是巧舌如簧,一番話下來,不僅將裴駿的罪責道出,還小心地掩護了自己鐵石心腸的事實,轉而變成了個莫名受害、為正義與家人而躊躇滿腹、最后選擇了正義的好人。 張御史張了張嘴,眼圈頓時就紅了,顫抖著聲音:“小公爺不必如此,下官都明白。下官……代小女向小公爺表示感謝!” 蕭凝被左清羽一番話震得說不出話,還想繼續(xù)撒潑,望了望時辰,臉色一變。 樓湛一直注意著蕭凝,看她臉色大變,應該是她的人拖不住裴琛了。 她垂下眸子,聲音冰冷:“人證物證俱在,裴駿,你還有何話說?” 裴駿臉色慘白,惶然地看向蕭凝:“娘,娘,我錯了,娘,你救救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話沒說完,早已紅了眼的張御史上前兩步,一甩手便給了他一巴掌,啐道:“狼心狗肺的東西!” 蕭凝眼神一冷,還要說什么,卻被裴宛拉了拉,在她耳邊低語了什么。 她這才收住了氣,冷哼一聲,揮袖而去。 樓湛平靜地看著裴駿:“傳令,將裴駿打入死牢,按長燁律令,七日之后問斬,不得延期!” ☆、第十七章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外頭景色極佳,樓湛卻一直看著手里的文書,面色淡淡,仿若雕塑一般,巋然不動,仿佛進入物我兩忘之境。 沈扇儀撐著下巴盯著她,換了個蹲姿,幽幽嘆了口氣:“不是我說,阿湛,你這大理寺都窮成什么樣子了?客人來了都沒有凳子坐一坐?!?/br> 他兀自在旁邊嘀嘀咕咕半天,蚊子似的嗡嗡個不停,樓湛就算有心無視他,此時也有些頭疼起來,放下手中的文書,面無表情:“哦,凳子啊。聽說你要來,我命人全部搬走了。” 沈扇儀被噎了一下,如花似玉的俏美臉龐上滿是受傷,似調笑似幽怨地開口:“我被調任出京的兩個月對阿湛你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夜不能眠,甫一回京聽說了你的事情就趕來大理寺,阿湛……阿湛你倒好,竟對人家這么無情無義,冷漠置之……” 這廝的臉皮是比陳子珮還要厚的。 樓湛深知沈扇儀的性格,冷眼見他哭哭啼啼唱戲似的說完了話,才冷冷拆穿他:“你是著急來看熱鬧吧?!?/br> 被拆穿了沈扇儀也不臉紅,眼神灼灼地盯著樓湛:“我說,離裴駿大審那事已過了三日,你應該有很多疑問吧?怎么不去靖王府問問臨淵?” 聽到“臨淵”二字,樓湛握著文書的手不由一緊,連呼吸也微微一頓,垂下眼簾,陽光從窗外斜朝進來,在她的臉上打上一半陰影,原本冰山般的臉上裂出的一絲情緒也被陰影掩埋。 沈扇儀失望地噓了聲。 半晌,樓湛才恢復臉色,重新抬頭,臉色平淡:“不必了?!?/br> 她的這句不必了卻讓沈扇儀心中一松,一挑眉頭正要說些討喜的話,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立刻噤了聲,站直身子,原來笑意微顯的臉上也正經(jīng)了些許。 樓湛瞥他一眼,還未起身開門,“砰”的一聲,房門已經(jīng)被人踹開,刮進來一股涼風。樓湛眉尖微抽,看清那莽莽撞撞闖進來的人,不由蹙眉:“陳子珮,你偷了誰了這么慌慌張張的?” 闖進來的正是陳子珮。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側頭看到沈扇儀,又大大地翻了個白眼,直接無視了他,上前兩步,沉聲道:“出大事了?!?/br> “嗯?”看他臉色嚴肅無比,樓湛也不由嚴肅起來。 “大長公主和她小女兒進宮大哭大鬧了一場,還拿出了先太神英帝賜的玉如意,懇求太皇太后饒過裴駿死罪?!标愖荧樚蛄颂蛴行└稍锏淖齑?,皺緊眉頭,“太皇太后被鬧得沒法,答應了。” 察覺到面前樓湛的眼神冰冷下來,陳子珮連忙補充:“不過太皇太后下令讓裴駿在牢里思過一年,或許有翻案的機會呢?” 樓湛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不可能重新立案了。 太皇太后既然說了關裴駿在大牢里一年,也就是說明了她是向著大長公主那邊的。無論是不是真心向著的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裴駿這一年將會淡出云京眾人的視線,他在牢里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一年后他重新出來,也沒人會記得這件事了。 就算是有記得的,忌憚大長公主,也不敢舊事重提,權當此事沒有發(fā)生。 功虧一簣。 樓湛微微一嘆,想起躺在棺材中死相凄慘的張家小姐,陡然生出一股懊惱與無力之感。 可是又能如何? 這官途和皇家的黑暗她上輩子見得夠多,心中清楚若是非要據(jù)理力爭,也不過以卵擊石,到頭來說不準會惹怒金鑾殿上的那位,最后再以凄慘結局收場。 陳子珮見她臉色有異,心里也大概知道她此刻的感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別給自己作氣,這事不怪你?!?/br> 沈扇儀在一旁,眼波流轉,媚然一笑:“要翻案也不是不行?!?/br> 沒等樓湛期待地說上一句話,他就笑盈盈地打破樓湛的期待:“請世子也去太皇太后面前,不用鬧,只消說上幾句話,裴駿即日就可問斬了。” 樓湛懶得理會他。 那不等于讓蕭淮與蕭凝徹底撕破臉?她何德何能,讓蕭淮去做這等吃力不討好之事。 “你們倆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吧,我無妨?!?/br> 淡淡說著,樓湛坐回書案前,待沈扇儀和陳子珮磨磨蹭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才有些煩躁地揉了揉額頭。 她四年前科考,位次僅次于探花郎——或許說,本來她該是探花,卻因女子身份被壓了位次,得到進士身份后,卻直接被吏部安排到國子監(jiān)的藏書庫打雜。 本以為會被這樣冷藏一輩子,沒想到過了一年,突然被人舉薦到大理寺,順理成章地補了大理寺少卿的缺。 舉薦她的人是誰,上輩子她也不是沒有打聽過,卻是無果。 沒想到,原來,竟是蕭淮。 樓湛一直以為,蕭淮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靖王府后門。 那這樣算起來,她到底欠了蕭淮多少? 舉薦之恩,相助之恩,救命之恩。 不是月底在壽辰上還蕭淮一命能抵消的。 為今之計,只能繼續(xù)遠離蕭淮,爾后,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一點點的回報。 *** 中浣很快來臨,一大清早,樓湛就起身換了套常服,坐在前堂里,喝著嵐姑泡的其苦澀無比絕倫的茶醒神。 樓息回來后算是老實了幾天,沒出去胡亂蹦噠了,想來也是害怕。畢竟偷走他的玉佩,意欲陷害他的人,還沒有查出來。 雖然樓湛完全沒有要去查這個的意思。 喝了兩盅茶,嵐姑也提著掃帚來了前堂,看到樓湛,有些訝異:“好容易得個休息的日子,小姐不多睡會兒?” “等人。”樓湛言語簡略。 嵐姑點點頭,不怎么在意地繼續(xù)低頭掃地。 半晌,樓湛等的人來了。 已是辰時正了,樓湛平淡地望了望天色,站起身來,看著前堂門口笑得玉樹臨風的青年,搖了搖頭:“看來你也不怎么急迫。” 左清羽笑意融融地看她走過來,假意扶著她走向大門,低聲怒語:“你難得去一次國公府,我爹娘聽說你要來了,硬壓著我梳洗了半個時辰!你以為我樂意?” 梳洗了……半個時辰? 樓湛眉尖一動,這才注意到今日左清羽確實比平素更要整潔精致,衣冠楚楚,似乎連飄過來的一根發(fā)絲都是香的。 想到他被按在梳妝鏡前梳洗打扮,饒是樓湛對他再惡心透頂,再惡意滿滿,表情也禁不住裂了裂,嘴角微微抽了抽。 左清羽注意到她細微的變化,嘴角一撇,轉開目光。 魏國公府特地派來了馬車,樓湛也不扭捏,直接鉆進車廂,正想把簾子拉起來,左清羽竟然也跟著竄了進來。 樓湛凝眉不語,冷淡地看著他。 “干嘛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左清羽順手拉起簾子,舒舒服服地靠到小榻上,打了個呵欠,“忙我也幫了,等會兒在我爹娘面前你別出什么差錯,把想要毀婚約的活兒全攬到你身上就成。” 還真不惺惺作態(tài)了。 不過這樣也好,總比他虛情假意讓人惡心來得好。 樓湛閉上眼睛不看左清羽。 左清羽卻不依不饒:“對了,你何時竟和靖王世子走得那么近了?” 樓湛最近聽到蕭淮的名字就有些情緒時常,睜開眼睛,面無表情,語氣冰冷:“關你何事?!?/br> 左清羽撇撇嘴,不說話了。 一路上倒還算相安無事,樓湛卻有些頭疼。 魏國公府的老公爺同她父親樓垣是至交,十年前,樓垣同樓夫人雙雙遭刺身亡,自那以后樓府與魏國公府關系便淡了不少,但老公爺一直關心樓府,上輩子也為她解了不少死局。 可惜,上輩子老國公辭世后,左清羽掌權,他厭惡樓湛厭惡樓家,便同樓湛的仇家一起打壓樓府,直到樓湛被人構陷,他還推波助瀾將樓湛送進了監(jiān)牢。 想起這些舊怨樓湛就頭疼得厲害,恰好馬車一停,外頭有人輕輕敲了敲車廂:“小公爺,樓大人,到了?!?/br> 樓湛正要下車,左清羽突然快步走過來按住她,率先下了馬車。樓湛面無表情,心中大概明白了他要搞什么鬼,想來這應該也是最后一次,才勉強忍了忍,掀開車簾走出馬車。 左清羽果然候在外頭,臉上含著溫柔的笑容,見樓湛出來了,體貼地伸手,將她扶了下來。 進了魏國公府大門,左清羽忽然趁眾人不注意,低下頭與樓湛耳語:“想辦法婉約又堅決點說,我家老頭子身子不如以前硬朗,別刺激到他了?!?/br> 樓湛斜睨他一眼不語。 這人倒還算是有點良心的。只是,又要婉約,又要堅決,還得將所有過錯攬到她身上來,這任務是不是有點過重了? ☆、第十八章 老公爺和老夫人已經(jīng)等待了片刻,四下還站著其他幾房的親眷,樓湛一踏入前堂,各色目光便紛紛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