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元賜嫻飲下三盞酒,坐回他對頭,心里開始盤算接下來該怎么辦。照先計劃,她是準備等元鈺離席,四下無人,裝醉耍酒瘋,逼得徐善不得不躬身送她去后院,然后途中找機會掀他面具的。 她方才已在醞釀醉態(tài),奈何阿兄掉了鏈子,叫她不得不清醒了一把,眼下雖狂飲三盞,若馬上醉倒,恐怕不能令人信服,還得多喝點才是。 她想了想,計上心頭,忽而重重嘆了口氣。 陸時卿這時候就不得不問一句:“縣主何故嘆氣?” 她壓壓眼角,道:“阿兄是酒后胡言,有口無心,卻勾起了我的傷心事。”她說完,斟酒又飲一盞。 陸時卿心里冷笑一聲,面上道:“縣主有何心事,不妨說與徐某聽?!?/br> 元賜嫻作傷秋悲春狀,再嘆一聲:“沒什么可說的,不過是君心冷似鐵,一腔妾意隨水去——”說完舉盞再飲。 陸時卿牙都酸倒了,咳了一聲:“既然如此,縣主何不拋卻此意?” 元賜嫻抬手止住他:“先生,情之一字,豈可容人輕易拋卻?便他心冷似鐵,對我不過虛與委蛇,我亦無怨無悔,甘之如飴?!?/br> 陸時卿嘴角微抽。這酸詞倒編得順溜,然而虛與委蛇的不是他,明明是她才對吧。 元賜嫻一面念叨一面拼命灌酒,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等豪飲得差不多了,便水到渠成假作醉態(tài),開始說顛來倒去的話,指著桌案咯咯地笑:“先生您瞧,這只乳豬生得好壯!” 陸時卿瞥瞥那只烤全羊,“嗯”了一聲,又見她低頭把玩杯盞,瞧著頭頂月輪在里頭的倒影道:“咦,吳剛!先生,我瞧見伐桂的吳剛了!” “……” 元賜嫻仰頭將酒液抿盡,再定睛往盞底細看,驚嘆道:“哎,他不見了!”說著踉踉蹌蹌往桌底下鉆,“跑哪兒去了?”見找不到,又跌跌撞撞往一旁一棵槐樹走,抱著粗大的樹干,含著哭腔問,“你知道吳剛?cè)ツ膬毫藛???/br> 陸時卿想扶額。他四顧幾眼,不見一名仆役,只好走到她身側(cè)道:“縣主,您醉酒了,徐某請人送您回房。您的婢女在哪里?” 元賜嫻回頭怔愣看他:“咦,陸侍郎?” “……” 怎么,她醉酒的時候眼能穿墻? 陸時卿渾身流竄的血液都差點凝固了,卻見她下一瞬憨傻地笑起來,伸手拽他胳膊:“陸侍郎,您怎么上我家來了?您來得正好,您能幫我找找吳剛嗎?” 不能。她想得美。 見她只是胡言,他松口氣,溫柔而不失風(fēng)度地將她的手捋下來,正經(jīng)道:“縣主,徐某不是陸侍郎,您能告訴徐某,您住的院子在哪里嗎?” “院子?我不住院子,我住,”她打個酒氣十足的嗝,往上指指,“我住天上,我是仙女兒!” “……” 她說著又來拽他胳膊,邊搖邊問:“陸侍郎,我長得不像仙女兒嗎?” 陸時卿沉默,在她快要將他胳膊搖斷的時候無奈答:“像?!币娝p頰酡紅,笑如癡兒,只好繼續(xù)道,“您在這里稍候,徐某去替您喚幾名仆役來。”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哪知后背卻突然貼上一副嬌軀,緊接著,一雙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頸,那個女流氓幾乎掛在他了身上。 他驀然一僵,就聽她在他耳邊咕噥道:“不行,陸侍郎,您不能丟下我……” 她言語訥訥,聲細若蚊,清冽而灼燙的酒氣卻準確無誤地噴在他的耳廓,叫他不由一顫。隨后,他感到一捧火從頭燒到了腳,小腹如蟻爬過,其下“帳篷”義無反顧地支了起來。 陸時卿一時驚至無言。這樣也能情動?她是不是在他吃食里下了藥? 他想甩開她,卻因身前尷尬情狀不敢胡來,四肢僵硬,屏息冷靜半晌,道:“縣主,您當(dāng)真認錯人了?!?/br> 他說完這話又覺別扭。難道他眼下是陸時卿,便可由她放肆了? 元賜嫻卻狀若未聞,趴在她背上繼續(xù)鬧,一面捶他一面道:“陸侍郎,您背我回房!” 背,背她個鬼! 他皺皺眉,怒上心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甩了她,不料剛將那一雙玉臂抓在手里,欲回身推她,卻被她勾纏住了足踝。 這一回身就是一絆,他一個重心不穩(wěn)撞倒了她,眼看她的后腦勺就要磕到樹干上,下意識便伸手將她往懷里拽。 元賜嫻低呼一聲,順勢朝他懷中倒去,與此同時,狀似不經(jīng)意橫肘往上一撞,撞向了他的面具。 第25章 金屋藏嬌 時機、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計得恰恰好。 可元賜嫻飲下的酒是實實在在的, 她是當(dāng)真有些喝過頭了, 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這一撞出手綿軟, 在力道上差了點。陸時卿的面具并未全然脫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舊保持了起碼的神志,人尚在他懷中, 便抓緊機會抬頭瞄。 這一抬眼卻是一驚:他露出的小半邊臉頰,皮膚皺皺巴巴, 密密麻麻堆疊著色澤淺黃、凹凸不平的條塊狀斑駁物, 如爬滿蠅蛆一般,邊緣落了點點白屑。 只一眼, 元賜嫻就嚇得驚叫出聲, 一下從他懷中掙脫,腦袋一空, 下意識踉蹌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見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將面具擺正, 仿佛什么也未發(fā)生, 向她略一頷首道:“一時情急,請恕徐某冒犯,縣主可曾受傷?” 他語聲低沉而平淡, 反倒元賜嫻怔愣了幾個數(shù)才道:“我沒事?!?/br> “那就好??h主的酒醒了嗎?” 這一問著實令元賜嫻有些窘迫。她因潛藏在心底的敵意,只覺他戴面具是為掩飾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許真有難言之隱。而如今, 他恐怕已知曉她這酒瘋是裝出來的了,卻還給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演,點點頭:“醒了?!蓖炅说痛沽搜鄄€道,“對不起,我……” 陸時卿從未見過她這副吃癟模樣,可心里竟也不覺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來。他沉默一晌,面上依舊不露分毫:“無妨?!?/br> 這云淡風(fēng)輕的“無妨”二字,聽在元賜嫻的耳朵里,便覺他是受傷了。她心里愈發(fā)內(nèi)疚,慌忙擺手解釋:“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說到一半頓住。應(yīng)該說,她的試探是有意,驚叫卻是無心,絕非出于對他這異于常人的臉感到嫌惡的緣故。她只是被嚇了一跳。 陸時卿淡淡道:“徐某知道?!?/br> 她都沒來得及解釋,他知道個什么?元賜嫻苦著臉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請問先生,您的臉是怎么一回事?” “縣主當(dāng)真想知道?” 她點點頭,目光忐忑而誠摯:“我無心揭您傷疤,只是在滇南認得不少醫(yī)術(shù)高明的能人異士,您說出來,或許我可幫您?!?/br> 陸時卿似乎笑了一下,背過身,負手道:“三年前,徐某應(yīng)殿下之邀,來此做他的謀士,不料進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來護送我的隨從盡數(shù)犧牲,我也身負重傷,后來幸得山野醫(yī)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傷期間所用藥草,卻叫徐某臉上留下如此痕跡,自此無法根除?!?/br> 元賜嫻眉頭微蹙:“山野醫(yī)者治不好的頑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別處求醫(yī)?” 他搖搖頭:“皮囊無謂,何況欲殺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復(fù)容貌未必是福,縣主不必替我籌謀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義,令我欽佩。我為方才失態(tài)向您致歉,日后再不會如此了?!闭f完低下頭去。 陸時卿目的達成了,卻真不習(xí)慣她如此低眉順眼,正奇怪她何故作這番姿態(tài),突然聽她道:“其實先生心情,我有幾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無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長一段時間都覺難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釋然?!?/br> 陸時卿微微一愣,皺了下眉頭。 他知道元賜嫻近來在試探自己,也得到了揀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對今夜這場“鴻門宴”有所預(yù)料,事前做足準備,想嚇她一嚇,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頭,一勞永逸。卻未曾料想會是如此情狀。 這看起來很是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換作徐善,眼下必不會多問,但他終歸是陸時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賜嫻狀若無事地點點頭,笑起來:“先生不知,我可是上過戰(zhàn)場的巾幗英雄!”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英雄的。聽見這話,陸時卿嘴巴想笑,心里卻是一陣堵得慌。 他記起前次她與他講的,隨父從軍一事,問:“滇南戰(zhàn)事頻繁不錯,卻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軀沖鋒陷陣,令尊何以叫您上戰(zhàn)場?” 她斂色答:“前年南詔入侵,有一戰(zhàn)情況危急,阿爹被敵軍圍困山中,幾名留守后方的副將舉棋不定,我心里擔(dān)心,然后……”她摸摸鼻子,“然后就帶軍沖過去了。” “……”她這輕描淡寫的,是當(dāng)肚子餓了,下碗餛飩吃? “但我沒添亂,我救出阿爹了?!彼袂轵湴恋氐?。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陸時卿望著她,心內(nèi)百感交集。世人皆道瀾滄縣主禍水紅顏,殊不知當(dāng)年一舉,不過是南詔離間滇南王與朝廷的陰謀。而彼時被罵得狗血淋頭,加以無稽之罪的這個小姑娘,卻在人們瞧不見的地方,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 他始料未及,一時竟覺如鯁在喉,突然后悔今夜出此下策,卻只能講徐善該講的話,淡淡道:“縣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劍無眼,不論情勢如何危急,您也該愛惜自己?!?/br> 元賜嫻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時慘狀,也不會袖手旁觀的?!?/br> 她說了這么些話,酒勁緩緩上頭,被風(fēng)一吹,腦袋愈發(fā)昏沉,整個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陽xue。 陸時卿腳步一移,險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覺不妥,轉(zhuǎn)而拱手道:“縣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辭。” 元賜嫻也的確沒氣力說客套話了,請人送他出府,回房一頭倒在床沿,嘆了口氣。 阿兄實在太不靠譜,害她平白多喝了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時動容,竟與徐善講了推心置腹的話。 那可是鄭濯的人啊。她這是怎么了。 陸時卿一路沉默著回到陸府,一言不發(fā)干坐在臥房,直至夜深,曹暗前來提醒:“郎君,您不去處理下臉嗎?” 這臉是他給做的手腳,貼抹那些臟物時,郎君嫌得連銅鏡也不敢照,渾身足足起了三層雞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卻竟不趕著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臉留點什么瑕疵啊。這對旁人而言興許無傷大雅,于郎君卻是致命的打擊。 畢竟,瑕疵可能不對稱。 陸時卿聞言神魂歸位,一下跳起來:“你怎么不早說!”完了徑直沖向凈房,“備水!” 曹暗著實無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間,待見他沐浴出來,收拾妥帖,才問:“郎君今夜可還順利?” 陸時卿恢復(fù)了臉容,神情卻淡淡的,只“嗯”了一聲。 他作出如此犧牲偽裝,自然該順利。元賜嫻耍酒瘋,他起先將信將疑,但當(dāng)她跌進他懷里,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剎,他算計得當(dāng),微微偏了些頭。彼時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視物,哪怕面具徹底脫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況他只露了一小塊臉頰。 但他卻并不如何高興。 他問:“曹暗,你扯謊騙人的時候,心不心虛?” 曹暗一句快到嘴邊的“恭喜郎君”頓時收了回去,頷首嚴肅道:“皇天在上,小人對郎君忠心耿耿,絕無半句虛言!” “……”陸時卿繞過他,揀了張椅凳坐下,“對牛彈琴?!?/br> 曹暗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又聽他問:“那名叫揀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潯陽?” “回郎君,縣主手下婢女并非簡單角色,一路避開圣人耳目,連咱們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確定行蹤,只知是朝南去的?!?/br> 陸時卿點點頭:“應(yīng)該是潯陽不錯。既然她夠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們撤吧。” 他說完緩緩眨了兩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