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武媛在母親懷里抬起了頭，睜大了眼睛想要努力看清她的臉，聲如蚊蚋一般地說道，“娘……我、我和我爹馬上就要走了……你、你跟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戚善珍的哭聲一頓。

    過了一會兒，武媛重新被母親緊緊抱住。

    她又聽到了母親絕望而又悲傷的哭聲。

    八月暑氣重。

    但武媛的心卻冷得結(jié)成了冰。

    戚善珍留在魚棚這兒照顧了武媛一整天。

    有了母親無微不至又體貼入微的照顧，武媛被服侍著擦身洗了澡、換上了干凈的衣裳、吃上了軟綿糯爛的清粥和香噴噴的水煮蛋。

    縱使歷經(jīng)兩世，但武媛從不覺得有哪一天……像今天這樣幸福過。

    但是——

    天快黑了。

    武媛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什么。

    她愈發(fā)粘著母親，萬般的不舍。

    戚善珍也有自知之明。

    她眼里噙著淚花，還總是摸摸武媛的頭頂……

    母女倆都變得沉默寡言，不肯說話。

    正在默默相顧無言中……

    一把老婦人的聲音很突兀地響了起來——

    “做人家媳婦也是要講孝道的！我老的在山上拼死拼活地做了一日工，你年輕的不做工還一日到晚不歸屋……這是你作媳婦該盡的孝道??？你嫁到了我家里就是我的兒媳婦，但你放著屋里男人不管、弟妹不管、子女不管，你還配當(dāng)別個的老婆么？”

    戚善珍正坐在床邊，將女兒抱在懷里。

    雖然隔著門，可母女倆卻聽得清清楚楚。

    武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惡氣。

    “我娘……”

    她剛說出這倆字兒，戚善珍就死命地握緊了她的手。

    武媛抬眼看向了母親。

    戚善珍緊皺眉頭，沖著她緩緩搖頭，眼中流露出了乞求的意昧。

    武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戚善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突然湊過去，在女兒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乖兒，你……以后要聽你大伯的話……”

    她只說出了這幾個字，后面的話……似乎再也無力說出口。

    戚善珍拍了拍女兒的手，慢慢站起身、又慢慢地走到了門口。

    “娘……”

    武媛依舊試圖說服母親，“你跟我們一起走！”

    戚善珍回過頭看了看半躺在床上的瘦弱女兒，眼中淚花閃現(xiàn)。她含笑應(yīng)了聲“好”，然后推開門、垂著頭慢吞吞地走了。

    武媛心痛如絞。

    “……跟你講了多少次你是要避嫌的人！現(xiàn)在大家又已經(jīng)分了家，男的你根本就不應(yīng)該見了、細(xì)的也和你沒有關(guān)系了……你還要往這里跑！六蘭和宋霞來喊了你幾次你也不回……你不把你男人放在眼里、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

    武老太兀自喋喋不休。

    武媛攥緊了自己的拳頭。

    這時——

    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武向東惡狠狠的聲音，“……老不死的你還敢來我這里?。磕闶钦娴南氡晃腋闼朗前?？馬賣匹的你站著不要動！你要上門來送死老子現(xiàn)在就搞死了你去……”

    這一番罵……

    完全沒有顧忌到什么敬老愛老尊老，甚至用辭十分惡毒！

    但武媛心里卻只覺得暢快淋漓！

    而自從她爹一開罵，武老太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很快，有人推門而進(jìn)。

    武媛還聽到了她爹略帶焦急意昧的聲音，“二丫？二丫！”

    “爹！”

    武媛應(yīng)了一聲。

    武向東看了看女兒，又問，“老不死的來干啥哩？她對你怎么樣了？”

    武媛用略帶著鼻音的聲音答道，“沒，她沒進(jìn)來……她是來催我娘回去的?！?/br>
    武向東這才放了心。

    “我給你兜了飯來，趁著熱，快點吃?！彼麑€大海碗遞了過來。

    武媛吸吸鼻子，接過了她爹遞過來的飯。

    ——大海碗里裝著滿滿一大碗白米飯，還有堆成了山的燒豆腐，還有涼拌黃瓜、涼拌皮蛋、涼拌辣豆皮和涼拌海帶。

    這是武家村一帶的習(xí)俗。

    家里有八十以上的老人去世，那就是喜喪。主人家會請附近的鄉(xiāng)鄰過去幫忙，一天提供兩頓以豆腐和涼拌菜為主的伙食，忌食葷腥，俗稱豆腐飯。等到七天以后送老人上山安葬以后，家里才會辦上酒rou筵席，酬謝鄉(xiāng)鄰。

    現(xiàn)在她爹給她捎回來的，應(yīng)該就是六太婆家里辦的豆腐飯。

    武媛捧著這碗豆腐飯看了半天……

    “爹，你吃了嗎？”

    武向東痛快地答道，“我在六姑婆家吃過了?！?/br>
    武媛道，“爹，我吃不下……”

    “二丫我跟你講，平時你愛吃吃、不吃不吃，反正你又不蠢我就不說你了。但你現(xiàn)在生起病……最好的治病良方，就是攢勁吃飯！你吃飽了飯才有力氣醫(yī)病，是吧？”

    武向東如是勸說道。

    武媛有點兒回不過神來。

    她知道她爹就是個言辭粗鄙的糙人，平時話不多、就算正常說話也會帶上幾句國罵……所以當(dāng)她聽到她爹這一大段不帶一句粗口的話時，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方才心底的那些不快也煙消云散了。

    “爹！我病著哪，你就讓我吃這些涼拌菜??？”武媛笑道，“……你吃了吧！我娘給我熬了一鍋粥呢，我吃點軟爛的。”

    武向東一愣，訕訕地摸了摸后腦勺，將武媛捧著的碗接了過來。

    “那我給你添碗粥哩！”他說道。

    武媛笑著應(yīng)了一聲。

    沒一會兒他果然送了碗粥過來，然后就坐在武媛床前的小矮凳上，將他碗里的豆腐扒拉到了她的粥碗里，“你吃豆腐哩，下粥！不然那個粥一點味道都沒得，不好吃！”

    武媛應(yīng)了，又問，“虎子呢？”

    她話音剛落——

    大約是守在門口的虎子聽到了，立刻從大門外探了個頭進(jìn)來……

    武向東立刻罵了起來，“……去外面！血糊糊的一坨！你敢進(jìn)來就剁了你的腦殼！快滾！”

    武媛這才看到，原來虎子的嘴里還叼著只血淋淋的東西？

    看著像是死老鼠？

    虎子捱了罵，叼著死老鼠跑了。

    知道虎子也有吃的，武媛放下了心。

    父女倆就各捧了個大碗，默默地吃著飯。

    武向東突然說了句，“今天夜里我要去給六姑婆守夜哩，你要把門關(guān)好……”

    武媛一怔，又驚又怒，“不——不行！”

    ——前世他就是在這幾天死的！

    武向東道，“你放心，被我搞了這么一次，他不敢來了的。我去給六姑婆守夜，守夠了七天，再送了六姑婆上山，到時候可以得個大封包……以后我們?nèi)チ随?zhèn)上過生活，到處都是要用錢的地方……”

    “那也不行！?。　蔽滏聭嵟睾鸾辛似饋恚叭f一呢？我就問你萬一呢？？？萬一……他知道你去了六姑婆那里，趁你回來的時候半路攔著你……或者他又還找了什么幫手，幾個人一起對付你咧？你干得過他一個人，那兩個人你干得過？”

    “再說了，他干不過你、又知道我一個人在家……萬一他趁你不在，來害我呢？”

    武向東被女兒的疾聲厲色給嚇著了。

    他孤苦半世，想不到真心心疼他、擔(dān)憂他安危的，居然是這么個小丫頭！于是，他張大了嘴，卻半天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也不知說些啥才好。

    半晌，武向東道，“好！那不去了?！?/br>
    頓了一頓，他又期期艾艾地說道，“那、那我哪里都不去，就、就呆家里？”

    武媛皺眉道，“那邊都已經(jīng)到了要?dú)⑷说牡夭搅?，我們還呆在這里做什么？爹啊，我們明天就走！”

    “可是胡老四說你腦震蕩哩，要多休息……”

    武媛又心煩了起來，“就走！就走?。?！就是養(yǎng)病治病我也不想在這兒呆！咱們早點去到汽配廠，有了正經(jīng)的房子住下來，打點好了以后，我該上學(xué)上學(xué)、你該上班上班……不是蠻好？現(xiàn)在呆在這里吃沒吃的、喝沒喝的，還要一天到晚防著別個來害人，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兒？”

    這番話對于武向東來說，簡直無異于當(dāng)頭棒喝！他爽快地說道，“好！那我們明天去六姑婆家給了份子錢就走！”

    第39章

    這天一早, 武向東起來就生了火，把昨天剩下的一鍋粥給熱了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