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臣心
臘月廿一,又是一個陰天。 日光從云層中透下來,幾乎令人感受不到半點溫度。 因著小兒子亡故,長子又過于自責,也病了,再加上國事煩擾,皇帝憂思過重,亦小病一場。 這些日子,朱瑩整日泡在各式各樣的奏本、題本、起居注和卷宗里,學得廢寢忘食。 她處理政務的能力突飛猛進,不過幾日,便不再需要柯祖良教導。 皇帝生病這段時間,她便奉命留居在思正宮偏殿中,代皇帝批閱奏章。 朱瑩停了筆,揉了揉額頭。 她臉上的傷大部分消下去了,只是耳朵被那巴掌打出的嗡鳴,依然日日夜夜的響著,不可斷絕。 她用鎮(zhèn)紙壓了奏章,扶著宮女走出偏殿。 頭頂?shù)奶焓腔宜{的,大塊大塊灰白色的云,被陽光割裂,金與灰交織成一塊又一塊的網(wǎng),壓得極低,仿佛要網(wǎng)住整座崇京中的人。 在內侍通報下,兩個婕妤聯(lián)袂而來,提著食盒,又被思正宮內侍奉的女官內臣攔住。 朱瑩走過去,問道:“什么事?我可代為轉達圣上?!?/br> 兩個她不怎么熟悉的婕妤,滿臉堆笑,捧著手上食盒,道:“聞聽圣上病了,妾等憂心圣上身體,便做了些養(yǎng)身的粥品,望能獻給圣上,聊表心意。” 朱瑩便命身邊人接那兩只食盒,笑了笑道:“兩位的心意,我必告知于圣上?!?/br> 她看了眼旁邊的內侍,內侍點點頭,表示認識這兩位婕妤。 見宮人們去接食盒,兩人的笑臉都僵住了,一時沒能放手。 朱瑩疑惑的望著她們道:“二位還有什么話想說?一并說了也無妨的?!?/br> 她們對視片刻。 兩位婕妤終于不甘不愿的松了手,笑得勉強:“沒有了,妾謝過賢妃娘娘?!?/br> 朱瑩還禮,命人送她們出去。 她示意那個內侍道:“你帶人把食盒送到掌事那里去,兩位婕妤好心意,總不能埋沒了。” “是。” 粥這東西,皇帝吃不吃兩說著,送粥的人一定要告訴他知道,等他好了,總該記得人家?guī)追帧?/br> · 兩個婕妤憋了一肚子火,站在小東門邊上,不甘的望著思正宮,直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送飯只不過是借口罷了,她們本打算來看看皇帝! 便是皇后或柳貴妃在此,都要為來人牽線搭橋,去問問皇帝愿不愿見,可朱賢妃竟敢直接回絕了。 還擺出一副困惑的模樣! 身為寵妃,近來還整日留居思正宮,得到了柳貴妃都得不到的殊榮,她會不明白這個?不過是故意的罷了。 “這個朱賢妃,真是妄稱賢德,明知道我們要做什么,偏要裝作不知,既拒了我們,又能顯她德行!” 一人忍不住怒罵道。 另一個安慰她:“jiejie別生氣,她也不過一時得寵罷了,瞧她那樣子,滿頭是傷,早晚圣上必厭了她……” 她忽然噤聲。 小東門外進來一隊人。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大紅官服,手里拿著題本,似笑非笑的向二人躬身行禮。 是司禮監(jiān)秉筆,兼提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jiān)江月。 “奴婢見過二位娘娘,”江月輕聲道,“奴婢還有要緊事,先走了,兩位娘娘勿怪。” 兩個婕妤心跳如擂鼓,怔怔的望著他遠去,一直走向思正宮。 朱瑩還在思正宮庭院中散心,聽內侍報說東廠提督到了,忙說:“人呢?快傳他進來?!?/br> 她一陣恍惚。 說起來,剛穿越便進了東廠,她看到江月時還嚇得不行。沒想到時移事易,如今江月來,她竟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江月把人留在外頭,自己進了宮,將題本遞給朱瑩:“娘娘看了這個,還請節(jié)哀。” 她撫著題本,請江月進屋來說。 大概宮中內侍,都練就了一番坐椅子邊的本事,江月也和柯太監(jiān)一樣,正襟危坐,仿佛半點不累。 朱瑩翻開題本,臉忽然就青了。 她霍地起身,一把抓住江月,道:“你隨我來,我們一同去見圣上。” · 題本中的消息,駭人聽聞。 簡單來講,便是朝臣、內臣和宮中妃子,合起來對太子下手,誤傷了二皇子。 而他們下手的原因,又與遠在封地的某個王爺有關。 再往深里去想,已經(jīng)被清算掉,該流放流放,該殺就殺的柳氏世家,竟也和這位王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只是,雖然已經(jīng)查到內臣中有摻和進來的人,可那人卻藏得很嚴實,西廠完全查不出他的名姓來。 朝臣那里,勢力駁雜得很,便更加難說。 朱瑩帶著江月來到皇帝那里,細細的與他分說了。楊固檢氣得臉色紫脹。 他怒了一會兒,很快冷靜下來,說道:“西廠雖一直在查著慶王,怎奈他一向沒什么動作,拿不到證據(jù)?!?/br> 朱瑩腹誹,可不是拿不到嘛,別人有不臣之心,肯定會暗地里招兵買馬,做得再隱秘,也逃不過西廠的探查。 這位慶王除了正常交際以外,什么都不做。 皇帝又素常待兄弟姐妹們不錯,不肯叫王詠放任手下人,去關注王爺們和友人的私交言談。 誰知問題就出在這里! 她偷眼看皇帝,心說皇帝怕不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楊固檢思索許久,對朱瑩說道:“此事便先壓下吧。你找別的由頭,把涉事之人都打下去。至于世家……先不要動?!?/br> 他說著,語氣里藏著些微的悲哀。 世家啊…… 若無能一下子掐斷其根本的理由,便是他們生了不臣之心,也絕不可隨便動作。 他的大哥,便是死在世家手上的。 做得干干凈凈,叫皇室明白他因何而亡,卻找不出一絲一毫的證據(jù),來為他報仇雪恨。 那是世家,對他兄長的報復。 由此,他深恨、忌憚著世家,同樣又恐懼著他們。 朱瑩緊咬牙關。 她第一次在皇帝跟前發(fā)起了犟:“圣上,怎么能輕易放過那個――” “朕知道你恨。” 楊固檢打斷她。他給江月去了個眼色,江月會意,匆匆退出內室,關上屋門。 楊固檢嚴厲地看著朱瑩:“治國者,豈能隨心所欲?你若不明白輕重緩急,也就不必代朕做事了?!?/br> 朱瑩一口氣郁結于心,血氣翻涌。她渾身都在發(fā)抖,道理她都懂得,可她就是不甘心。 皇帝微微閉了眼,嘆道:“世家勢大,連朕都不得不避其鋒芒,何況于你。盧守直壓下的,彈劾你的奏章已經(jīng)夠多了?!?/br> 盧守直,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盧清之的字。當初宣那晉位圣旨的就是他。 朱瑩在認得盧清之后,便不止一次的想過,便是封后,都沒用過司禮監(jiān)掌印傳旨的高規(guī)格。 大概就在那時候,皇帝便已經(jīng)透露出用她的意思了。 而自朱瑩全權代理朝政后,盧清之助她良多。她一向尊敬這個人。 朱瑩眼里已噙了淚。 她道:“圣上放心?!?/br> 從內室中退出后,朱瑩吩咐了江月幾句,返回偏殿,找出王詠他們請求班師的題本,略一思索,寫了批復,直接令人快馬加鞭的送出京城去了。 這一舉動破壞了回奏章的規(guī)矩,頓時朝野震動,罵聲不絕,彈劾雪片似的飛往司禮監(jiān)案頭,然后全被盧清之授意,擋下來了。 一封都沒讓朱瑩看到。 · 宮中旨意發(fā)出去的當天,王詠管西廠留下的老毛病犯了,坐不住,帶著人在云城邊塞中探查。 戰(zhàn)事已了,和懷兵馬暫都安頓下來。童奉御略有閑暇,干脆陪同上司一起出門。 敵國之軍已被剿滅,俘虜都押運回京處理掉了,只剩下邊境千瘡百孔的城池,和窮困至極的百姓。 邊境的百姓,不論男女,都高大威猛,比之從前巡查時瞧見的,還要不同于京城。 他走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時有男女百姓,滿面風霜疲累,背著重物擦肩而過。 這些人里,年輕女子、老人和小少年,占絕大多數(shù)。 街道兩側的民居都已毀壞得不成樣子,衣衫襤褸的人來來往往,修補著自己的房舍。 陽光照在他們肌rou緊實的手臂上,竟帶出幾分荒誕又和諧的感覺來。 王詠慢慢的走著。遠處的殘垣斷壁,近處的破損房屋,都漸漸遺落于身后。 道路兩側,從民居換成了田地。 栽種的糧食間生著茂草,到處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于農人而言,卻是值得一哭的場面。 有的地里,有健壯婦人在彎著腰背勞作,有的地里依舊荒蕪,似乎田地的主人遺忘了這里。 這當然不可能。 只是戰(zhàn)爭,將這些可憐人,從大齊的國土上抹去了。 他們的遺骨,或許已經(jīng)埋入土里,也或許正躺在不知名的地方,等著風雨或野獸,將骨rou都消磨殆盡。 王詠心中感慨。 他記起了幾句詩:“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身旁童奉御聞聽,驚訝不已,夸贊道:“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廠臣這詩,比從前做得好多了?!?/br> 王詠瞅他一眼:“這是唐代杜甫寫的……” 童奉御笑道:“廠臣說笑了,我也是內書堂出來的人,不敢說學問出眾,卻也對古人詩文爛熟于心。廠臣何必自謙,做了詩,還要推給古人?” 他猜測道:“難不成廠臣近來在學杜甫的詩?難怪長進這么快,做得這樣好?!?/br> 王詠一時哽住,才要回嘴,忽記起大齊對前人詩文的收錄中,《兵車行》只收了小半首。 其余部分沒能流傳下來,在前朝就散佚了…… 他不禁臉色漲紅,對童奉御道:“你不記得它,一定是讀書還不夠多!” ※※※※※※※※※※※※※※※※※※※※ 感謝不言小天使的營養(yǎng)液! ―――――― 我的男主,終于不小心暴露了穿越者身份。然而……身邊人里沒有其他穿越者,并且對他有些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