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滿定制的這四顆金牙，雖然是加急趕制了，但他還是足等了半個月，金牙才終于到他口中安家落戶。這四顆牙鑲得實在是好，元滿從醫(yī)院回了家，飯量瞬間漲了一倍。吃飽喝足之后又去了霍府，他甫一露面，便被其余副官圍住了。李副官看了他口腔深處閃爍的金光，不由得十分羨慕：“往后副官長發(fā)話，咱們可都得聽了，這是真正的金口玉言啊！”

    元滿不屑于和他們扯淡，洋洋得意的往府里走，走到半路他遇見了馬從戎。昂首挺胸的打了立正，他大聲招呼道：“秘書長！”

    馬從戎不知是想著什么心事，正是自己一邊走一邊微笑，冷不防的被他吼了一嗓子，登時一驚：“嚯！你嚇我一跳！”

    元滿知道秘書長是真有權(quán)的，所以很老實的只是笑。馬從戎看他美的沒邊，便又問道：“你有喜事兒？”

    元滿扭扭捏捏的先一低頭，隨即對著馬從戎一張嘴。馬從戎看清楚了，當(dāng)即抬手拍了他的肩膀：“好家伙！副官長，往后你妥了，見人不用多說話，張嘴直接顯身份！”

    元滿笑道：“多謝秘書長幫我聯(lián)系洋醫(yī)生?！?/br>
    馬從戎一擺手：“泰勒和咱們家是多少年的交情了，讓他幫忙介紹個好大夫也不算事兒。你走吧，給大帥看看你這新牙口?！?/br>
    說完這話，馬從戎溜溜達達的走了。元滿則是繼續(xù)前行，美滋滋的學(xué)了秘書長，是邊走邊笑——沒想到自己因禍得福，雖然臉上落了幾塊粉紅色的傷疤，但是得了口中四顆金牙呢！

    至于傷疤，可以先不必管，橫豎他不是秘書長，美點丑點都無所謂，只要別人模鬼樣、失了副官處的體面就行。

    興致勃勃的走到了后頭小樓里，元滿沒能見到霍相貞，因為霍相貞進了白摩尼的臥室，長長久久的不肯出來。這也并不是他留戀著不肯走，而是實在走不得。在臥室中來回的踱了好幾圈，末了他停在床前彎了腰，擰著兩道濃眉不笑強笑：“小弟……”

    白摩尼坐在大床正中央，身上穿的還是睡衣。兩條腿長長的伸出去了，他垂著腦袋一言不發(fā)。

    霍相貞嘆了口氣：“不是我不帶你去，我早就答應(yīng)過的話，怎么可能反悔？只不過是我先走，你后走。中間至多隔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很長嗎？”

    白摩尼用手指捻著睡衣衣角，依然是不說話。大哥越來越讓他不痛快了，說好天熱了一起去北戴河，可是季節(jié)剛剛?cè)胂?，大哥就要拋了他先走一步。大哥回了家，日子反倒比先前更難熬，因為小顧不敢來了，來了也很規(guī)矩，不敢逗他玩陪他鬧了。

    他天天坐在床上看天，把天都看成了窗格子的形狀。一個家里住著，一幢樓里住著，大哥卻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知道是在忙著何等大事。來了，也說不出什么有趣的，至多只是抱抱他，親親他，或者揉搓他的左腿，自以為是在做舒筋活血的按摩，其實早疼出了他一頭一身的冷汗。

    “我也沒說不讓你去?！彼K于低聲開了口：“你自己去吧，反正我本來也不想去?！?/br>
    霍相貞直起了身，壓著怒火保持和顏悅色：“怎么把話又說回來了？你還要讓我解釋多少遍？我是去開會，不是去游山玩水！等開完了會再派人接你，正好天氣也能更熱一些！否則你現(xiàn)在去了，我也沒空理你！天冷，你還不能下海！”

    白摩尼早聽明白了，但是不愿理解，不肯接受。扭頭望了窗外的一小塊藍天，他輕描淡寫的答道：“行啊，你去吧！我挺樂意一個人在家呆著的，一個人清靜?！?/br>
    他不哭不鬧，只是把話說得酸溜溜冷颼颼，像個半大孩子故意要挑釁。他需要一點刺激，甚至想激得霍相貞將自己打罵一頓。有了野小子似的顧承喜作對比，大哥忽然變得無比巨大，無比黯淡，幾十年如一日，像個無聊的暴君。他瑟縮在了大哥的陰影之下，小顧也不敢來了。其實小顧真比大哥好嗎？也不見得，小顧只是好玩。可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他剛剛過了二十周歲的生日，他真的很需要一點“好玩”。

    眼中忽然含了一點淚，他又想起了自己和小顧干過的那些事情，不得見人的事情。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秘密啊，誰能想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他，私底下會如此的膽大包天？這也是一種癮，而且比大煙癮更可怕。大煙癮是死的，癮在身上；可這個癮是活的，癮在心里。小顧聽他的差遣，做他的牛馬。小顧是個粗人，時常從嘴里蹦出幾個骯臟而又滑稽的字眼，可是小顧有著很干凈的眼睛，很純粹的笑容。只有和小顧在一起，他才能感覺世界是活的，自己也是活的。

    只是，對不起大哥了。

    大哥一直是這樣，變的不是大哥，是自己。原來覺得大哥像一座山，天塌地陷了都不怕，因為有大哥，大哥頂天立地?？墒菤q月深長，天既不塌地也不陷，一座山再高再大，白放在那里，又有什么用？

    白摩尼一眨巴眼睛，淚珠子撲簌簌的落在了手上。他想不明白了，想不通了。

    霍相貞則是徹底的忍無可忍，指著他的鼻尖質(zhì)問道：“昨天哭，今天也哭，一天一頓的給我嚎喪，你到底想怎么著？”

    白摩尼一蹬右腿，哽咽著嚷道：“我要回家！”

    霍相貞怒道：“回什么家！你那家里連個正經(jīng)廚子都沒有，你回家喝風(fēng)屙屁去？混賬東西，只知道鬧！”

    話音落下，他轉(zhuǎn)身就走，并且把房門摔出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

    霍相貞快步下樓，走得太快了，幾乎是連跑帶跳。他想不出白摩尼能有什么沉重心事，以至于要天天灑淚給自己看。要放先前，他很可能已經(jīng)動了手；不過現(xiàn)在不能打了，小弟現(xiàn)在可憐見的，真是弱成小姑娘了。

    一鼓作氣走到了樓外臺階上，他默默的做了幾個深呼吸。煩，他想，真是煩。樓上的小崽子還是有本事，說治自己一頓就治自己一頓，幾個小臉子一甩，能立刻把自己氣得找不到北。沒辦法，小崽子，欠揍，還不能真揍。好在打不起躲得起，自己走吧，不走也不行了，北戴河那邊的會議不能不參加，再不出發(fā)就要晚了。聶人雄怎么還不滾蛋？打算在他岳父家里長住了？從人家手里搶來的老婆，還帶倒插門的？搶人老婆，不是正經(jīng)東西！這回去了北戴河，正好去瞧瞧他那老婆是何方神圣，怎么這么招人搶？

    霍相貞在臺階上站了良久，生出了一腦袋枝枝杈杈的胡思亂想，直到馬從戎步伐輕快的走了過來。在臺階下站住了，馬從戎抬頭向他一笑：“大爺，您打算怎么去北戴河？坐火車還是坐飛機？”

    霍相貞心不在焉的答道：“越快越好。”

    馬從戎笑道：“那就是坐飛機。今天的飛機還是明天的飛機？反正票子是隨時都有。”

    霍相貞想起了樓上的白摩尼，真感覺自己是頂了一小塊電閃雷鳴的烏云：“今天走。”

    馬從戎又問：“那白少爺呢？是一起走？還是等開完了會，再派個人回來接他？”

    霍相貞答道：“過幾天讓顧承喜跑一趟，送他去北戴河吧！我現(xiàn)在是伺候不了他了，正好讓顧承喜替我當(dāng)差。”說到這里，他苦笑了一下：“他和顧承喜倒是很投緣。”

    馬從戎知道他剛被白摩尼收拾了一通。看了他灰頭土臉的模樣，馬從戎滿懷憐惜的幸災(zāi)樂禍了。

    68、北戴河

    霍相貞坐在一把大沙灘椅上，背靠著陽傘看風(fēng)光。前方再走幾步就是大海，海水蔚藍，閃閃爍爍的反射了金色陽光。幾只大白鷗展了翅膀滑翔而過，白鷗下面是穿著游泳褲衩的元滿。沒想到今年夏天熱得這么快，天氣忽然就從溫暖轉(zhuǎn)成了炎熱。元滿在一天之內(nèi)曬成了黑魚，油亮的脊背從早晾到晚，從背影看，已經(jīng)很像個打漁的了。

    踏著浪花跑向了霍相貞，他笑嘻嘻的踩出了兩腳的細沙：“大帥，水一點兒也不涼，您不下海？”

    霍相貞搖了搖頭，不是怕涼，是腦子里裝著大事，無心跑去嬉水。秘密會議已經(jīng)進行了三天，與會者除了他之外，還有熱河的聶人雄，山東的段中天，河南過來的石督理，察哈爾過來的王將軍，以及充當(dāng)臨時執(zhí)政的陸總理。會議開了半天，又有新人加入，名叫萬國強——此萬國強乃是徐州鎮(zhèn)守使，非霍相貞的老對頭萬國強。兩個萬國強同名同姓，各有千秋，徐州的萬國強是個大舌頭，山東的萬國強是個結(jié)巴。大舌頭和結(jié)巴都自認(rèn)是全國有名的大人物，希望對方審時度勢，立刻更名?？上Ｍ慕Y(jié)果全是失望，好些年過去了，大舌頭和結(jié)巴還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除此之外，還有可恨之處，即大舌頭的字是子坤，結(jié)巴的字是子珅，其間只差一筆，乍一看還是一個人。無論怎么稱呼，他二人總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場會議開得暗流洶涌，聶人雄已然把岳父扶上了高位，如今便要順桿也往上爬。段中天乃是聶人雄的好友，聶人雄若是高升，必要狠狠的拽他一把。而萬國強的來意很簡單，純粹只是想要點好處，因為當(dāng)初聶人雄揮兵南下?lián)尷掀诺臅r候，他幫過忙。石督理和萬國強有仇，聽說萬國強會來，他也來了，目的是要克一克萬國強。至于年逾花甲的王將軍，則是無欲無求，只是來給聶人雄捧場而已。

    情形既是如此的復(fù)雜，會中眾人又全不是省油的燈，所以督理將軍們表面看著嘻嘻哈哈一團和氣，其實暗暗的都在鬧失眠。霍相貞已經(jīng)連著幾天沒正經(jīng)睡過覺，此刻吹著海風(fēng)看著海景，他身心俱疲，然而不能閉眼。

    元滿喝了兩口冰鎮(zhèn)的果子露，然后對著馬從戎笑道：“秘書長不下海？海里還有小螃蟹呢！”

    馬從戎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衣白褲，坐在了霍相貞的斜后方，被大遮陽傘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次恢?，他是隨從；看氣派，他可有點像老太爺。對著元滿微微一笑，他隨即一邊搖頭一邊從拖鞋中抽出赤腳，輕輕的踢起了一個小沙堆：“不下，歇著多舒服。”

    霍相貞并不討厭元滿的活潑，元滿的多言多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讓他能夠讓自己的腦筋休息片刻。從身邊的圓桌子上端起大玻璃杯，他喝了一口加冰的橘子汽水。抬手揉了揉太陽xue，他半閉著眼睛笑道：“秘書長下了海，正好是個浪里白條?！?/br>
    元滿笑出了聲，認(rèn)為大帥的形容十分貼切。馬從戎也笑了，笑得若有所思?；粝嘭懹肋h是對著外人拿他開玩笑。元滿不來，霍相貞也不理他。

    正當(dāng)此時，聶人雄夫婦在遠方沙灘上出現(xiàn)了?；粝嘭懛叛圻h望，只見聶人雄站沒站相的光著膀子，仿佛是扎在了沙子里，身體不動，只有一個腦袋追著他的老婆轉(zhuǎn)，轉(zhuǎn)得十分認(rèn)真，眼是直的，嘴是張的，仿佛是要對著他的老婆流口水。而聶太太是個艷若桃李的美人，堪稱摩登少奶奶的標(biāo)準(zhǔn)像。穿著一件上露胳膊下露小腿的鵝黃衫子，她低了頭，用一雙白腳踢著水花走。

    霍相貞盯著聶太太的嫩胳膊胖腿，認(rèn)為聶太太比聶人雄強一萬倍。聶人雄看著像個人似的，其實是個土匪坯子。霍相貞不明白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家小姐，為什么會和一個土匪混成了一家。

    然后，他又想起了靈機。靈機比他小不了幾歲，若能活到現(xiàn)在，也正經(jīng)是個大少奶奶了。少奶奶和少奶奶還不一樣，起碼靈機和聶太太不會一樣。聶太太只是個“太太”，只會管束土匪似的丈夫。而靈機仿佛是一種帶著靈性的、更復(fù)雜的存在。他和靈機一起成長，互相指教著，互相鼓勵著。靈機要英雄，他便做英雄。

    聶太太遇到了一群金發(fā)碧眼的洋夫人，開始站在水中談笑風(fēng)生。聶人雄沒有上前，依舊是看著女人們笑，笑得有些迷茫?；粝嘭懯栈亓四抗?，知道土匪大概只懂中國話，沒有和洋人攀談的勇氣。如果自己和靈機結(jié)了婚，絕對不會像聶家夫婦這么不般配。

    霍相貞空想了一陣子，算是休息?？障胪戤吜耍只貧w了現(xiàn)實世界。秘密會議太重要了，在陸總理的別墅里，他們是在瓜分著北中國。私下先瓜分好了，明面上再走過場。所以眾人的牙關(guān)都很緊，咬住了的利益，不肯再松分毫。

    面朝著無邊無際的大海，霍相貞又發(fā)了呆。

    在接下來的幾日里，霍相貞依然是沒能滿足的睡一次好覺。聶人雄已經(jīng)占住了熱察綏巡閱使的位置，段中天則是瞄準(zhǔn)了直魯豫巡閱使?；粝嘭懶闹欣湫?，當(dāng)然是不同意。段中天本不敢和霍相貞抗衡，然而仰仗著聶人雄的支持，他虛虛的又增添了些許勇氣。拉鋸戰(zhàn)直進行了三天才有結(jié)果——霍相貞搶了段中天的巡閱使。

    河南的石督理既不服段中天，也不服霍相貞，所以很不高興，開始找碴向萬國強發(fā)難。萬國強站在總理別墅的院子里，嗚嚕嚕的調(diào)動了大舌頭咒罵石督理，連罵三十分鐘不重樣，堪稱伶牙俐齒，可惜誰也聽不懂他罵的是什么。王將軍老天拔地，開會開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此刻正好從海濱回了來。站在院門口傾聽了半晌，末了，因為耳朵有點聾，所以他氣運丹田，聲若洪鐘的問霍相貞：“靜恒啊，子坤說的是外國話嗎？”

    霍相貞很冷靜的袖手旁觀：“非也，坤帥說的是萬國話?！?/br>
    萬國強和石督理單槍匹馬的開了戰(zhàn)。起初眾人雖然知道他們是宿敵，但沒把他們的戰(zhàn)爭當(dāng)成一回事。如此過了兩天，旁觀者們發(fā)現(xiàn)了問題——戰(zhàn)爭打大發(fā)了。

    王將軍老jian巨猾，知道萬石之間勢同水火，容不得和事老的存在，于是腳底抹油，乘坐火車回了察哈爾。王將軍走了，陸總理也走了。萬國強拽了段中天做幫手，石督理立刻躍躍欲試的要向霍相貞投懷送抱。而霍相貞早早看出了他的意思，便在自家別墅中來回徘徊，決定也走。

    馬從戎聽了他的決定，十分驚訝：“走？我今天剛給顧團長發(fā)了電報，讓他后天送白少爺過來?！?/br>
    霍相貞一搖頭：“老萬和老石咬得不可開交，人腦袋都要打成狗腦袋了，我可不去趟他們的渾水。咱們趕緊走，先躲一躲。大不了過幾天再回來?！?/br>
    馬從戎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大爺，您怎么走？現(xiàn)在飛機已經(jīng)過點兒了，要走只能坐火車?！?/br>
    霍相貞仰頭看了看天色，見此刻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擰著眉毛嘆了口氣，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火車太慢?！?/br>
    隨即他邁步走向別墅大門：“我打個電話，看看能不能調(diào)到軍用飛機?！?/br>
    傍晚時候，霍相貞帶著馬從戎和元滿下了山，乘坐汽車直奔了機場。

    他一聲不響的踏上了歸途，北京城中的顧承喜一無所知，還在對著新收到的電報竊喜。屋里屋外全亮了電燈，小四合院里擺了桌子凳子，他的小兄弟們正圍成一圈連吃帶喝。小林穿著單薄的褲褂，雙手端著個大砂鍋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扯著嗓子喊：“燙！燙！趕緊都給我讓開！媽的燙死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