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從戎聽了這話，心中登時起了一股子邪火——好啊，我舍生忘死的把你從山里弄回來了，花錢費(fèi)力的給你延醫(yī)問藥，殫精竭慮的照顧你哄著你，想把你養(yǎng)在家里享清福，你可好，還跟我擺大爺?shù)淖V！這是我的家，我憑什么還不能進(jìn)屋上床了？

    低頭笑了一下，馬從戎答道：“是，大爺?！?/br>
    霍相貞下床穿了拖鞋，晃著大個子走去了衛(wèi)生間。馬從戎回頭盯著他的背影，決定今天不著痕跡的給他一點(diǎn)顏色！

    等到上午泰勒醫(yī)生過來給霍相貞打過針之后，馬從戎讓他在床上躺了，又在他枕邊放了一本線裝的舊書。一手扶著床頭，他俯下身，殷殷切切的囑咐道：“大爺，我等會兒要出趟門，至遲晚上回來。大爺白天自己過吧，好不好？”

    霍相貞一邊伸手去拿書翻看，一邊心不在焉的點(diǎn)頭：“嗯?！?/br>
    馬從戎直起腰，笑瞇瞇的邁步走了，順手帶走了家中所有的人，包括閑極無聊的李副官。黑漆雕花的大鐵門上了鎖，家里的活物除了霍相貞之外，只剩了兩條大狼狗。

    霍相貞先還沒知覺，自顧自的翻書看?？吹街形?，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餓了。

    他還沒有超凡脫俗到可以以知識果腹的程度，所以放了書本下了床，他推門開始往外走。雖然馬從戎一口一個“咱家”，但這里畢竟是姓馬的宅子?；粝嘭懺诨舾锟梢皂б?，到了馬從戎家，舒服歸舒服，同時卻也十分的自覺，從來不會亂走亂看。

    他總覺得霍府才是“咱家”，這里只是馬宅。

    在樓上走了一圈，他沒找到能吃的東西。扶著欄桿下了樓梯，他在客廳的茶幾上找到了一罐子巧克力糖。他很少吃零食，糖果更是不碰。拿著玻璃罐子看了看，他把罐子又放下了。

    轉(zhuǎn)身出了客廳，他確定了樓中的確是一個活人都沒有。沿著走廊走到盡頭，他想找到廚房，然而小洋樓里處處摩登雅致，哪里容得下一個煙熏火燎的廚房？在走廊兩端分別碰了壁，霍相貞心想看來廚房是開在了樓后頭——樓后頭的確是有著單獨(dú)的一排小平房，整整齊齊的，和小洋樓大草地打成一片，也很好看。

    霍相貞上了樓，決定不去廚房。為了一頓飯?zhí)疵?，說起來也是一樁可笑的事情。再說哪有大爺親自跑到廚房要東西吃的？不成體統(tǒng)！

    回到臥室鉆進(jìn)被窩，他算著時間，吃了中午的一份西藥。幾口水進(jìn)了肚，沒有撲滅饑火，反倒把他的腸腸肚肚沖刷得越發(fā)干凈。他個子大，胃口也大，從來都是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如今餓了，也是一個人挨了兩個人的餓。捂著肚子躺下了，他不知道馬從戎怎么會疏忽到了這般地步，居然連一日三餐都安排出了紕漏。閉了眼睛嘆了口氣，他決定以睡眠抵抗饑餓。

    下午最熱的時候，霍相貞?zhàn)I醒了。

    他有了點(diǎn)慌不擇食的意思，下樓去客廳沙發(fā)上坐了，他打開玻璃罐子，剝了巧克力糖往嘴里塞。他餓虛了，捏著糖紙的手都直發(fā)抖。一口氣吃了小半罐子糖，太甜了，齁得他直咳嗽。

    一咳嗽，他就又不敢吃了。咕咚咕咚的灌了一肚子冷茶解膩，他心里有了氣——這馬從戎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太陽將要西斜之時，馬從戎帶著他的人馬回家了。想著家里那頭活驢一整天沒喂草料，他又有點(diǎn)痛快，又有點(diǎn)憐惜——沒辦法，對待霍相貞，他的感情就從來沒有純粹單一過。

    進(jìn)入院門之后，他扯了扯身上的竹青長袍，然后到樓后逛了一圈。末了快步進(jìn)門上了樓，他一頭沖進(jìn)了臥室：“大爺！”

    霍相貞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見他來了，起身正要發(fā)火。哪知他先開了口：“大爺，您是不是餓壞了？廚子早上見我?guī)е顺鲩T了，以為家里沒人，居然一天沒給您送飯！”

    霍相貞一輩子沒為“吃”字和人翻過臉，此刻皺著眉頭看著馬從戎，他頗有一點(diǎn)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意思。而馬從戎隨即又道：“大爺您等著，我這就先去弄點(diǎn)兒東西給您墊墊肚子，我——”

    話沒說完，房門被人敲響了。馬從戎起身開門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了來，臉上神色有些慌張：“大爺，您稍等一下，那個……顧承喜來了！”

    抬手做了個安撫似的手勢，他輕聲又道：“大爺別怕，這是租界地方，他不敢在我家里亂來。您別露面也別出聲，我下去想法子把他敷衍走。”

    霍相貞低聲問道：“你和顧承喜有聯(lián)系？”

    馬從戎當(dāng)即否認(rèn)：“沒有，沒有沒有！我和他是兩條路上的人，聯(lián)系不著?！?/br>
    100、分道揚(yáng)鑣

    馬從戎的小洋樓不是深宅大院，既然說顧承喜來了，那人就必定是已經(jīng)到了院門口，再走幾步便可登堂入室。來不及再管霍相貞的饑飽，馬從戎先命一名保鏢悄悄的守在了二樓，然后自己昂首挺胸，一邊往樓梯口走，一邊調(diào)動出了滿臉的笑容。

    及至到了樓梯口，他吸了一口氣，照理來講就要?dú)g聲笑語的提前打起招呼了，可是小洋樓雖然工好料好，墻也夠厚，但是一旦他當(dāng)真嘹亮的出了聲，孰知不會傳到樓上霍相貞的耳朵里呢？思及至此，馬從戎把吸進(jìn)去的一口氣又重新呼了出來。當(dāng)著霍相貞的面和顧承喜稱兄道弟，那太不成話，簡直有了一點(diǎn)自掘墳?zāi)沟囊馑肌?/br>
    下了樓梯又走幾步，他出了樓門，一路向前走進(jìn)了院子里。顧承喜果然是已經(jīng)下車進(jìn)了院門，雙方在水泥路上走了個頂頭碰，馬從戎放眼一瞧，發(fā)現(xiàn)顧承喜是西裝打扮，便且走且笑的打趣道：“嗬！顧軍長，歡迎歡迎。今天怎么穿得像個新姑爺一樣？漂亮?。　?/br>
    一句話說完，他也到了顧承喜的面前。顧承喜把一身松松散散的骨頭收拾緊了，正是個寬肩長腿的身材，站直之后堪比一具高大的衣服架子，把一身西裝穿得有棱有角有線條。馬從戎一開口便占了上風(fēng)，說得他幾乎有些窘：“秘書長這個地方很摩登，我不弄一身洋衣服穿了，都不好意思進(jìn)你的門！”

    馬從戎一手和他握了，另一只手啪啪拍打他的手臂：“這才叫胡扯！憑著我這小房小院兒，顧軍長肯光臨，就已經(jīng)是給足我面子了。實(shí)不相瞞，我現(xiàn)在官也丟了權(quán)也丟了，只剩了坐吃山空的份兒。大門一關(guān)就是一天，老朋友們一個不來。我這回真是見識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顧軍長現(xiàn)在是做大事的人，想必也忙，不忙的時候多來走走，旁的我沒有，一杯茶一頓飯還是招待得起的。來，外頭有蚊子，快請往里進(jìn)。”

    若是放在先前，顧承喜必要絞盡腦汁的和他對上一兩句，以示熱情客氣。不過此刻今非昔比，他坦然的邁步向前走了，由著馬從戎對自己連說帶笑。說吧，笑吧，也就是馬從戎在租界還有點(diǎn)勢力，否則他會下手把這個細(xì)細(xì)長長的小白臉綁起來。馬從戎倒是沒什么對不起他的，但是他見了馬從戎就牙根癢，總想把這家伙收拾一頓。未必要命，但是至少要給他一點(diǎn)苦頭嘗嘗——也許是在聽說霍相貞為馬從戎擋過一槍之后，就一直隱隱的有了嫉妒心。同時也是不忿：給馬從戎擋槍，對自己開槍，沒天理了。

    進(jìn)入客廳之后，馬從戎命人開電風(fēng)扇，切西瓜，拿冰鎮(zhèn)果子露，又問顧承喜吃沒吃晚飯。顧承喜一邊哼哼哈哈的敷衍著回答了，一邊看到了茶幾上的一堆玻璃糖紙，糖紙旁邊還有一只空茶杯，杯口膩著一點(diǎn)巧克力的殘跡。忽然下意識的嗅了嗅空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嗅什么，總之條件反射似的變成了獵犬，總感覺這樓里存著一點(diǎn)不為人見的蛛絲馬跡。

    馬從戎又讓人擰了兩把雪白的毛巾。將一條毛巾遞向了顧承喜，他自己也坐下了，一邊擦了把臉，一邊讓仆人過來收拾茶幾。仆人是名精精神神的小伙子，穿著短袖襯衫，過來收走糖紙端走茶杯。顧承喜用毛巾擦了擦手，隨即盯著小伙子的背影問道：“這小子看著面熟啊！”

    馬從戎把毛巾放下了，開口笑道：“你看他面熟也是應(yīng)該的。當(dāng)初他是咱們公署的勤務(wù)?！?/br>
    話音落下，他自己別扭了一下，心想下次注意，“咱們公署”四個字，說得實(shí)在是不合適。

    顧承喜倒是沒留意他的字眼，繼續(xù)說道：“你這家里有個問題?！?/br>
    馬從戎笑瞇瞇的看他：“哦？什么問題？”

    冰鎮(zhèn)果子露端上來了，大玻璃杯里插著麥管，是西餐館子里的格式。顧承喜端起凝著一層露水的大玻璃杯，咬著麥管吸了一口：“除了你之外，全是勤務(wù)。”

    馬從戎很爽朗的哈哈大笑：“你也看出來了？我早就說我這個家像軍官宿舍，你瞧瞧，出來進(jìn)去的全是大小伙子！”然后他將笑容略略收斂了，聲音也壓低了些許：“唉，這些都是一直跟著我伺候我的人，現(xiàn)在公署沒了，他們的飯碗也沒了，找別的差事混飯吃，哪那么好找哇？所以啊，我就告訴他們，愿意跟著我走的，就走。我別的供不起，吃穿總不至于虧待了你們。結(jié)果，你瞧瞧，呼啦啦來了一大隊(duì)。我就琢磨啊，你說將來這要是一個個的到了年紀(jì)，我是不是還得給他們?nèi)⑵奚映杉伊I(yè)？”

    說完這話，他一拍腿，又是大笑。顧承喜也跟著笑，笑著笑著，他抽動鼻子又嗅了嗅。馬從戎見了，立刻問道：“顧軍長，怎么了？鼻子不痛快？”

    顧承喜支吾著端起大玻璃杯，又吸了一口果子露：“沒有，前幾天有點(diǎn)兒感冒，現(xiàn)在好了。”

    然后用力清了清喉嚨，他因?yàn)椴皇呛苌瞄L馬從戎式的談笑風(fēng)生，所以仗著自己是名純粹的武夫，開門見山的直接開了口：“秘書長——”

    馬從戎一擺手：“停，現(xiàn)在你不該再叫我秘書長了，我的秘書長已經(jīng)當(dāng)?shù)筋^了?！?/br>
    顧承喜發(fā)現(xiàn)馬從戎的廢話特別多，心平氣和的笑了一下，他反問道：“那我怎么稱呼？知道了，叫你一聲三爺準(zhǔn)沒毛病?！?/br>
    馬從戎只是想和前公署撇清關(guān)系，所以此刻微微一笑：“隨你，總之秘書長三個字，我是實(shí)在不敢當(dāng)了?！?/br>
    顧承喜舔了舔嘴唇，接著方才的話頭說了下去：“三爺，我想問你一句，就是那個買賣你還干不干了？”

    馬從戎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我倒是想干，但是一個人我干不了，我沒那么大的能力。那要是沒有人保護(hù)的話，商隊(duì)走到半路，非讓土匪搶個一干二凈不可?！?/br>
    話到這里，他不說了，靜等著顧承喜的下文。沒有人是不愛錢的，他想，包括顧承喜。顧承喜有人馬，而他有路子。非得兩人合作，才能把先前斷了的煙土生意恢復(fù)起來。恍然大悟似的又一拍大腿，他笑呵呵的給顧承喜敬了香煙，同時開口又是一句閑話：“嘗嘗這個煙的味兒，真正的外國貨，我覺得是太沖了，顧軍長來一支試試！”

    顧承喜知道馬從戎是慣于把正事裹在閑話里談的，所以自顧自的抽出了一根香煙，也不著急。

    與此同時，樓上的霍相貞輕輕開了門上的彈簧鎖，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守在走廊的保鏢見狀，心中登時一驚，同時卻又不由自主的一昂頭一抬手，無聲的向他敬了個軍禮，嘴也張開了，差一點(diǎn)就喊出了一個“大”字。

    霍相貞已經(jīng)餓過了勁，腸胃安靜了，兩條腿卻是直打晃。單手握槍屏住呼吸，他扶著墻慢慢的向前走。依著他的意思，他真想下樓一槍斃了顧承喜；但一味的由著性子蠻干也不行——他不想給顧承喜陪葬，畢竟東邊還有他幾萬的軍隊(duì)。

    所以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不想驚動誰，只想聽聽樓下的動靜，見機(jī)行事。

    保鏢嚇慌了神，張開雙臂在前方攔他。他走一步，保鏢退一步，又無聲的做了口型哀求：“大帥，請回房吧……”

    霍相貞沉著臉一揮手，嫌這小子礙事?lián)醯?。而保鏢果然微微的側(cè)了身，像是要給他讓路，可是理智尚存，又不敢讓他盡情的走。雙方一個前進(jìn)一個后退，緩緩的竟也走到了樓梯口。樓梯并非直上直下，帶著一層拐角?；粝嘭懸贿呁伦撸贿吢牭搅丝蛷d里的高談闊論——他知道馬從戎天生活潑，和誰都能處成一家親，可沒想到如今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能和顧承喜在一起嘻嘻哈哈。

    走到了樓梯拐角處，他手扶欄桿停了腳步。客廳里的兩個人若是竊竊私語，他倒也未必能夠聽出什么，然而顧承喜是不懂斯文的，調(diào)門大起大落，嘴唇大開大合；馬從戎無法單方面的做蚊子哼，也只能隨著他提高了聲音。跟著霍相貞的保鏢急得滿臉跑眉毛，想要抓個人去客廳里通風(fēng)報(bào)信，然而站在小小的拐角處，他連人影都瞧不見一個，又不敢離了霍相貞自己下樓，只能是聽著交談之聲一陣清晰一陣含糊的傳上來——這兩個人，什么都說！

    霍相貞靜靜的傾聽著，臉上沒有表情。別人都是百密一疏，而他對馬從戎是十有九疏，防不勝防。

    他在山里預(yù)備著和顧承喜方面決一死戰(zhàn)，馬從戎在天津衛(wèi)籌劃著和顧承喜合作發(fā)財(cái)?；粝嘭懞鋈徊荒芾斫怦R從戎的所作所為了，就像他當(dāng)初不能理解白摩尼為何會躲在飯店里叫條子抽大煙一樣——自己對得起他們，能給的全都給了，可他們?yōu)槭裁催B一點(diǎn)忠誠也不肯講？

    他像是落進(jìn)了大雪地里，從頭一直冷到了腳。呼吸越來越急促了，他忍無可忍的咳嗽了一聲，隨即抬手捂了嘴，轉(zhuǎn)身快步上了樓。

    霍相貞的咳嗽很低，是短短的一下子。馬從戎依稀聽到了，一顆心在腔子里翻了跟頭，臉上則是神情不變。顧承喜剛剛發(fā)表了一通高論，此刻正端著大玻璃杯吸著果子露。牙關(guān)猛的一合，他感覺自己像是聽到了霍相貞的聲音。

    松開麥管抬了頭，他單刀直入的問：“誰？”

    馬從戎做懵懂狀：“誰？什么誰？”

    顧承喜放下大玻璃杯，兩條腿運(yùn)了力氣，恨不能一躍而起：“剛才誰咳嗽？”

    馬從戎哭笑不得的翹起了二郎腿：“咳嗽，又不是打雷，怎么好像還嚇著你了似的？家里這么多人，我哪知道誰咳嗽——剛才有人咳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