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jié)閱讀_29
桐子邊說邊作勢要逃跑。 可我哪兒能容他逃跑?這是多少年前在Q大建立的默契。他近在咫尺,雖然發(fā)型時髦兒衣著光鮮,可他骨子里到底還是桐子。 我猛撲上去抓他的脖子,我的手指頭一下子就鉆進他衣領(lǐng)子里。摸到他熱乎乎的皮膚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兩下兒。他卻趁機抬手直沖我腋下來了。 好,我就喜歡他反擊。他反擊了我就有借口進一步入侵。 三兩下兒,我已經(jīng)把他壓在身子底下,手順著他脖領(lǐng)子肆無忌憚地往襯衫里鉆,手指尖兒已經(jīng)碰到胸脯了,那富有彈性的肌膚正熱乎乎地起伏著。 他使勁兒掙扎了兩下兒,我們在地毯上又滾了兩滾。他身上有股子我從沒聞到過的香水兒味兒。除此之外,我還聞到一股子極淡的煙草香味兒。這些氣味兒都跟我記憶里的印象不大一樣。 Q大的光景畢竟早已不復存在了。 我心里突然一陣空虛。我知道我注定是一土人,這輩子都不會喜歡高級香水兒和高級香煙了。 2 下午五點半我從公司趕回家。一進家門兒,立刻聞到一股子飯菜香?;秀敝g,我竟然覺得挺正常的——以前Andy每天都燒飯的。我突然明白過來,緊趕幾步,等我進了廚房,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桐子在做晚飯。 他居然也會做晚飯了。 我認識他那么多年,還從來沒見他碰過鍋鏟兒菜刀的,就連刷碗也數(shù)的出來。沒想到才幾個月時間,他居然也當起大廚來了。 當然他拿菜刀的姿勢還有點兒笨,總讓人擔心最后吃到的不是豬rou而是他的手指頭。我說要幫忙兒,他堅決不同意。我知道他那股子倔勁兒又上來了,干脆就倚在門框上看他自個兒忙活,順便逗他兩句。我說:“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他白了我一眼繼續(xù)忙手底下的活兒。 我又說:“我今兒是托了誰的福了?能吃上您做的飯?” 他“呸”了一聲兒,聲音沒落呢,菜已經(jīng)下了油鍋,他瞇著眼睛揮舞鍋鏟兒,那架勢有點兒像在斗牛。 我忍住笑說你丫別把鍋給捅漏了。 他又“呸”了一聲兒說你知道好歹嗎? 我說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倆月不見你就成了賢內(nèi)助了。 他扭頭白了我一眼,可嘴角兒翹得有點兒怪異,說生氣吧,可又透著點兒得意,說郁悶吧,可又透著點兒幸福似的。 我猜這回肯定又是我多心了。嘴角兒哪兒有那么多含義?再說炒鍋里油星子正刺刺啦啦地飛濺,他臉部的肌rou有點兒緊張也是正常的。多心容易讓自己不痛快。他學會炒菜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心里酸個啥勁兒??! 我突然聽見手機鈴聲兒響。桐子和我一起彎腰渾身摸索,我還沒找到手機在哪兒呢,他已經(jīng)攥著電話說“Hello”了。我這才想起來,我手機早被我關(guān)機了。 我接過他手里的鍋鏟兒,可他還站在原地沒挪地方兒,瞪著眼睛倆眉毛也一個勁兒往一塊兒湊,剛才臉上的輕松表情就好像給一陣風一下子都吹跑了。我往爐臺跟前兒擠了擠,他才往邊兒上挪了挪。 我聽見他沖著電話說“忙你的吧,別管我?!蔽壹傺b沒聽見,手底下繼續(xù)炒菜,可還沒翻兩下兒呢,他“啪”地一聲兒把手機撂臺子上了。 “林老板?”我試探著問。他抱起胳膊咬著嘴唇兒沒理我。 我又說:“沒事吧?這么大脾氣?” 他忽地把眼睛瞪得牛大:“我脾氣大?就賴我脾氣大?他掛我電話,我還高高興興的?” 我問:“到底什么事這么嚴重?” 他腮幫子鼓了鼓,像只憋氣的青蛙:“不知道他有什么可了不起的!” 這讓我有點兒吃驚,那位除了微笑沒別的表情的林老板,也有趾高氣揚的時候?我說:“不會吧?我怎么覺得他脾氣好著呢?” “切,脾氣好就不會隨便掛人電話了!” “就為這個,你就離家出走?”我隨口說著,可心里突然就有點兒失落。 他咬著嘴唇兒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頭問我:“你是不是真看不起我?” 我成心逗他:“這還用說啊,我鄙視你這么多年了,你今兒才發(fā)現(xiàn)?”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起來——他不是早說過,不論誰看不起他,也不能讓我看不起他? 我偷偷看他的反應(yīng),卻出乎我的預(yù)料——他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只一個勁兒低頭看著地面,好像在想別的什么事情,根本沒注意我在說什么。 片刻之后,他嘆了口氣說:“算了,別提了。好不容易跑出來了,就是想散散心的。哎真的,這幾天我煩死了,可一到你這兒,我一下子就輕松多了!明天出去玩兒吧,好嗎?” “成啊,去哪兒?”我忙著贊成。 “Las Vegas! (拉斯韋加斯)” 他猛地抬頭,雙眼閃爍著說。這反倒嚇了我一跳。Las Vegas 有五百多英里呢,我心里想的也就是灣區(qū)附近的海邊兒或小山??伤趺赐蝗痪拖肫鹳€城了?我說:“你丫想賭錢了?” 他嘆了口氣說:“算了太遠了?!?/br> “不遠!呵呵,這有啥,咱明兒一早兒就走,你丫可別睡懶覺!”我笑著答應(yīng),手底下把鍋鏟兒快翻了幾下兒,好像聞見糊味兒了。 3 吃了晚飯,我們看了會兒電視。看了部不知哪年拍的驚險電影兒,沒什么情節(jié),也不覺得有多驚險,大概是因為被廣告分割得支離破碎。我本想跟他聊點兒什么,可他一直認認真真地盯著電視。廣告也不放過。電視果然是一項偉大的發(fā)明,能填補許多無聊和尷尬的時間。 到了睡覺的鐘點兒,桐子主動要求睡客廳里。這我哪兒能同意?我連推帶搡地把他轟進臥室里,自己占領(lǐng)客廳的沙發(fā)。他從臥室門口兒露了個頭兒,沖著我做鬼臉兒,我說你丫甭假惺惺的。他吐了吐舌頭,乖乖兒地到廁所里刷牙洗臉去了。 我關(guān)了燈,爬上沙發(fā),閉上眼睛。沙發(fā)上好象還殘留著某種氣息,既陌生又熟悉。 那氣息仿佛生了觸角,悄悄地卻又難以抵擋地鉆進我鼻孔兒里,穿過氣管兒,支氣管兒,一直鉆進心窩兒里,惹得心里癢癢的,像生了一窩小蟲子。 我趕緊睜開眼睛,卻看見房頂?shù)哪藓?,是從窗簾縫兒里透進來的。我再閉上眼,卻突然聽見臥室的門響,鬼鬼祟祟的,好像生怕給別人聽見。 屋里屋外都沒開燈,桐子變作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弓著背,像只小心翼翼的貓,發(fā)出∵襁耋簌的聲音來。 他離我越來越近。我突然緊張起來。我努力克制著自己,生怕讓他聽見我的呼吸或是心跳。不承認不行,桐子就是桐子,有他在夜里突然出現(xiàn),不論是沙發(fā)上的氣味兒,還是房頂上的霓虹,都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我一直閉著眼,可我知道他在沙發(fā)邊兒上停了停。我差點兒沒把自己背過氣去。可他畢竟還是離開了。接著,我聽見涼臺拉門滑動的聲音,一共兩聲兒,他該是悄悄地躲到?jīng)雠_上去了。 我一動不動,閉上眼繼續(xù)睡覺,可哪兒睡得著呢?本來就比沒出門子的大姑娘還遲疑的瞌睡蟲兒,這下兒徹底無影無蹤了。我輕輕地坐起身,扭頭朝涼臺上看。窗簾兒拉開著,月光下,桐子的身影清晰可見。 他背對著我,雙肘撐在涼臺的護欄上,扭著頭不知在看些什么。他手指間夾著個紅點兒,靜止著靜止著,突然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到嘴邊兒,亮了亮,然后又是一個弧線,優(yōu)雅地回到起初的位置,停穩(wěn)了,又一動不動了。 我本以為他身上的煙味兒也是從林老板那兒來的。 可他以前是絕對不抽煙的。記得在Q大的時候,宿舍里六個人,有四位“大煙槍”。我雖然不上癮,卻時不時地也跟著湊湊熱鬧。唯獨他,誰抽煙就當誰是階級敵人。那人要是我,他要么勒令我掐滅煙頭兒,要么干脆把我轟出屋子;如果還有別人,他就鐵青著臉背著書包往外跑,不論多晚也不管刮風下雨。所以凡是在我們宿舍出沒的家伙都知道,只要郝桐在,誰也別抽煙。說起來我倒要感謝他,要不是因為他,我一準兒也成了一桿“大煙槍”了。 可現(xiàn)在他自己居然也在抽煙。看著他抽煙的架勢,竟一點兒不像個新手了。 突然之間,他彎下腰,肩膀顛了兩顛。我猜他是在咳嗽。我一下子來了氣:肺炎好徹底了嗎?學什么不好,又跟著學這種臭毛???跟個農(nóng)民暴發(fā)戶? 我不由得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近拉門。他正側(cè)著臉對著樓下發(fā)呆,像尊雕塑似的,完全沒注意到我。 可我卻認認真真地注視著他。 皎潔的月光,灑了些在他額頭和發(fā)梢上。他面前的夜安靜得幾乎沒有一絲生命力。只有他手尖兒的紅點兒才勉強的給這整幅畫面帶來些生氣。 他突然對著月亮緩緩地抬起頭來。 借著月光,我看見他臉上有兩條亮閃閃的道子,好像蝸牛爬過的痕跡。 難道他流淚了? 我突然有股子沖動。我想拉開門沖出去。 可我又很害怕打擾了他,打擾了這一幅完整得似乎并沒我容身之地的畫面。 我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緩緩地拉開門。 他猛地回頭看我,好像見到了夜晚游蕩的幽靈。但只半秒鐘,他的目光平靜下來。他沒用手去抹眼淚,只是對著月亮吐出些渺渺的煙霧來。 “睡不著?”我輕聲問。 他沒吭聲兒,只把頭輕輕垂下,看著自己夾著煙的手指頭??戳撕靡粫?,突然用手指很瀟灑地一彈,那煙頭的紅點兒就仿佛一朵微型的禮花在黑暗中爆裂開來,化作幾個更微小的紅點兒,向著樓下優(yōu)美地四散而去。 我又說:“他知道你在這兒嗎?” 他點點頭,然后說:“無所謂了。反正我總要找個地方,靜靜心?!彼朴频靥痤^,仰望天上的月亮,“總得好好想想,我倒底在干什么。” “想明白了嗎?”我問。 他搖搖頭。 “為什么要想?”我又問。 他并沒立即回答,只沉默著又點燃了一根煙。過了許久,他輕聲說:“我弟弟說,我爸臨走的時候,叫過我的名字……” 我說:“不想回國看看?” 他又搖搖頭。 “為什么?” “反正也晚了,再說,我也不想見她。” “不想見誰?你媽?” 他點點頭,狠狠抽了口煙,隨即從鼻孔里涌出許多煙霧來。 我說:“也許,她現(xiàn)在很需要你?!?/br>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會的。她恨我。從我生下來就恨我?!彼旖莾簭澚藦?,“多可笑,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我又說:“說不定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原諒你了。” “不可能。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再說,”他頓了頓,又狠命地抽了口煙,“誰知道方瑩都跟她說了什么?” 我吃驚道:“方瑩去了重慶?” 他冷笑了一聲兒說:“是啊,你以為呢。我弟弟都告訴我了?!?/br> 我還真沒想到方瑩去了重慶??磥硭@趟回國,未必只是為了散心的。可她怎么介紹自己呢?桐子的同學?還是女朋友?還是前女朋友?我倒不相信她能把桐子的現(xiàn)狀說出去??伤罄线h地跑了去,到底又能得到些什么呢?能幫著桐子盡孝心,還是舍不得割斷跟桐子最后的一點兒關(guān)系?我突然覺得她有點兒可憐。 “都他媽的扯淡!” 桐子小聲兒罵了一句。 我們同時抬起頭。月亮又行進了一大截子,快躲到棕櫚樹的大葉子后面去了。 他突然看著我。他說:“我要是不回去了,你說會怎么樣?” “不回哪兒?”我突然忐忑起來。 桐子努努嘴:“姓林的那兒。” 我原本忐忑的心干脆狂跳起來。我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可沒等我開口,他又冷冷一笑說:“那我就該回國了?!?/br> 我很想說:不用回國,住在我這里就成??晌疑ぷ涌趦汉孟穸轮鴫K橡皮,讓我什么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