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jié)閱讀_34
原來是方瑩打來的。真奇怪,這是曾經(jīng)讓我再熟悉不過的號碼兒,我剛才怎么竟然一下子沒認出來? “高飛?請問郝桐在你那兒嗎?”方瑩客氣得有點兒出奇。 “不在。你找他有事?” “嗯?!狈浆撦p輕應(yīng)了一聲兒。 “我也在找他,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我明知故問。 “我……不知道……”她頓了頓,突然歇斯底里起來:“高飛,你一定要把他找到啊,我……我害怕死了,真的!” 這前后的語氣變化太劇烈,我心里猛地一抖,連忙追問: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唉!我……我真的不是……不是……故意的!” 她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別哭!你快告訴我!到底怎么了?”我沖著電話吼。 我這一吼,全酒吧的人都抬頭看我。不過方瑩好歹不哭了,只抽搭著鼻子說: “你……你能來我家一趟嗎?我……我給你看樣?xùn)|西……” 這時酒保終于從小屋里出來了。 他聳聳肩告訴我,屋里的人不知何時都走了。 那間屋子原來也是有后門兒的。我沖出酒吧,桐子的小跑車果然不見了。 我在馬路邊兒上站著,沒立刻走向我自己的汽車。大街上的溫度很低,舊金山的夜晚總是陰冷陰冷的,不分春秋冬夏。 好在我正渾身發(fā)熱,冷冰冰的溫度正好幫我降溫。 什么東西落到我鼻子尖兒上,涼涼的。我抬頭往天上看,細如蛛絲的小雨正飄落下來。 我暗自吃驚?,F(xiàn)在是幾月?八月底而已。這是加州的旱季,怎么突然就下起雨了?我到灣區(qū)三年了,這還是頭一回在八九月遇上雨。 雨好像玩兒捉迷藏的小孩子,在被我發(fā)現(xiàn)之后,就撒著歡兒地越下越大了。 冰涼的雨滴陸陸續(xù)續(xù)落在我的額頭上,臉上,還有后脖頸子上。這下兒我徹底清爽了。 我決定立刻到方瑩家去一趟。 不能不承認,我心里有點兒忐忑,因為我不知道她要給我看什么。我甚至開始懷疑她要給我看的東西跟我也有關(guān)系。我想不出我有什么事情可以作為把柄。可桐子呢?他難道就有嗎?又能是什么呢? 5 方瑩宿舍的客廳里很暗,只有一盞臺燈亮著,在漆黑的窗戶上投上幽幽的影子。方瑩抱著枕頭縮在沙發(fā)的一角兒,低著頭,臉色雖然柔和,卻蒼白得仿佛曝光過渡的藝術(shù)照片。 “那兒離重慶還遠著呢,要坐四五個小時的汽車。我真的就是想去替他看看他爸,可我趕到的時候,他爸已經(jīng)去世了。他的兩個弟弟都戴著孝,他mama神志不大清醒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一聽見我提到郝桐,就一把抓住我不放手,后來見誰都說,說……。”她遲疑了一下兒,“說我是她兒媳婦?!?/br> 她咬了咬嘴唇兒,突然抬頭看著我說:“你知道嗎?每次聽她這么跟人說,我……我心里都跟刀割似的難受!可我能怎么辦呢?她是個瘋瘋癲癲的可憐女人,我總不能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吧?” 我不想看她的眼睛,所以扭頭看向窗外。一團漆黑中隱約能見到樹的影子,張牙舞爪地站在外邊兒。 “所以我陪了他mama三天三夜。我本來不想待那么久的,可他哥哥弟弟都說,自從他爸閉眼,他媽一直鬧,誰也勸不住,直到我來了,她才好多了。不過還真是,我去的第一天她還一直特歇斯底里的,到了第二天她就好多了,不哭也不笑,就安安靜靜地拉著我的手坐在那兒發(fā)呆。到了第三天,她突然把屋里其他人都轟出去,把門窗都關(guān)嚴實了,然后趴在我耳朵上,小聲兒問我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說記得郝桐說起過,叫許秀芬。她突然就笑了,她說她其實不叫許秀芬,她叫許云妹,她也不是四川人,她是福建人,她說她是漁民,生長在海邊兒的。我說是嗎?這我倒沒聽郝桐提起過。她又捂住嘴巴傻笑,她說:‘我也沒告訴過他!其實啊,他也是福建人,那個小雜種!” 方瑩頓了頓,輕輕咳嗽了一聲兒,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尖兒,然后繼續(xù)說下去。 “聽她這么說自己的兒子,我心里真是大吃一驚,可沒等我說什么,她就又發(fā)起瘋來,她咬著牙說小雜種要去外國留洋,這些都是報應(yīng)什么的。然后她一下子又哭了,邊哭邊拉住我的手,讓我告訴郝桐,不要記恨她,她不是故意不要他,也不是不喜歡他,把那么小的孩子送出去,她心里也疼,可不送他不成,因為礦上的人指著脊梁骨,她和丈夫過不下去。而且郝桐脾氣又倔,留在家里也要受氣。我問她為什么要被礦上的人指脊梁骨,她又把門窗檢查了一遍,才小聲兒告訴我,郝桐根本不是礦工親生的,是她從福建帶來的,而且這礦區(qū)有個風(fēng)俗,就是女人不能嫁兩個男人,男人娶了嫁過人的女人,一輩子被人瞧不起。我心說還有這么封建的地方,簡直是活生生的祥林嫂的故事!不過我這才知道,郝桐的親生父親原來并不是四川礦工。我正想再問點兒什么,她又發(fā)起瘋來了,她非拉著我問郝桐為什么念了這么多年書卻不懂事,非要往外國跑。我回答現(xiàn)在念書念得好的都出國,可她就跟根本沒聽見似的,只一個勁兒嘮叨,說郝桐不懂事,就跟他那個不懂事的爹一樣?!?/br> 方瑩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驗證我有沒有在聽。我問:“那后來呢?” 她說:“后來,她又跟我說起郝桐的親爹,是個叫什么水生的福建漁民。她說那漁民本來還是很疼她的。他們從小玩到大,村里人都說,云妹和水生天生就該是兩口子。她還說她倆小時候就在廟里拜過天地。她說到這兒的時候又嘻嘻地笑,笑得跟個小姑娘似的,可笑著笑著突然又發(fā)起瘋來,咬緊了牙說,都是因為什么鬼,把水生的心給偷了去。她說她后悔死了,后悔怎么讓什么鬼進了家門,這段兒我聽得不是太明白,我問她什么鬼,她一下子又犯了病,兩眼發(fā)直,嘴角兒哆嗦,嚇?biāo)牢伊?!?/br> 我心里一沉,腦子里隱約回憶起什么來。媽祖廟,拜天地,這些仿佛都似曾相識。方瑩卻不容我走神兒,她用眼睛把我盯牢了,繼續(xù)往下說: “好在她這回瘋得不厲害,沒過多會兒就過去了。我心想我還是別亂問了,讓她自己愛說哪兒說哪兒吧。然后她又說,水生——郝桐的親爹——好好的日子不過了,非要跟個鬼去什么外國,說外國滿地的金子隨便撿。她知道這些都是鬼話,可她想盡了辦法,也攔不住那個鬼迷心竅的男人。說到這兒,她咬著牙叫了幾聲兒,就又發(fā)起瘋來,這回折騰得厲害,一下子背過氣去了!我趕快把他倆兒子叫進屋,他們倒是挺有經(jīng)驗,進來就掐人中,她還真一下子就醒過來了,醒過來就沒完沒了地哭,唉!也夠可憐的!” 方瑩嘆了口氣,身子輕輕地舒展開來,好像一只冬眠復(fù)蘇的動物。她緩緩地從身子底下摸出一張照片,拿在手里說: “她醒過來之后,就又把兒子們哄出去,然后把這個交給我。她說男人走了,就留下她一個??伤辛撕⒆?,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帶著個孩子,她在家實在活不下去了。孩子——也就是郝桐——四歲那年,她帶著郝桐嫁給了四川一個三十多還窮得娶不上老婆的礦工。可沒想到人那兒有這條老規(guī)矩。娶她的窮礦工先前也只知道她結(jié)過婚,可不知道她還帶著孩子,本來以為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可在火車站一看見孩子,礦工也犯了難,好在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好歹把她母子帶回了家,跟外人說孩子是她娘家親戚的,帶過來寄養(yǎng)一段時間。可孩子太小不懂事,該叫媽就叫媽,改不了口啊,所以是是非非的也肯定傳出去一些。她實在沒法子,才把郝桐送得遠遠兒的去上學(xué),一家人勒緊了褲腰帶供著他,好在礦工真是個好男人,從心底里把郝桐當(dāng)自己的親兒子,郝桐考上大學(xué),他還親自送他去北京。說著說著她眼圈又紅了,她說郝桐不知道這些,就只會在心里恨她,說不定也恨他爸??伤辉摵匏麄儯辽俨荒芎蘩系V工。她把這張照片交給我,讓我拿給郝桐,告訴郝桐他真正該恨的是這照片上的男人。說到這兒,她就又發(fā)了瘋,尖聲叫著:‘留洋留洋!可他也要留洋!要走死人的路!他一定也給鬼迷了心竅了!這個小雜種!’我算看出來了,只要一提到郝桐的親爹,她就要發(fā)瘋。不過這回我也顧不上她了,因為這張照片兒讓我也快瘋了??纯窗桑巧线叺娜耸钦l!” 我從方瑩手里接過照片。 我努力讓自己面不改色地坐著。可我心里早就不安得喘不過氣來,就好像坐在電影院里等待著悲劇的結(jié)尾,心情忐忑得沒法兒繼續(xù)往下看,可又沒力氣抬屁股就走。畢竟悲劇沒發(fā)生在我身上,它在銀幕上,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變成喜劇。硬著頭皮看下去,知道結(jié)尾再壞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能找到一點點希望。 那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該是在照相館里照的半身像,照片上一男一女,十八九歲的年紀,卻故意作出成年人的表情,對著鏡頭緊張而莊重地笑著,好像笑是一項神圣而偉大的工作。女孩兒留著長長的辮子,明亮的眼睛和柔嫩的雙頰帶著光彩,滿臉不自然的表情遮擋不住純樸得令人心悸的美。而她身邊的男孩子,留著平整的分頭,臉色黝黑,一雙濃眉下隱藏著凹陷的雙眼……這雙眼睛怎么如此熟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好像一記重拳,在我心頭重重地一擊!我抬起頭緊盯著方瑩,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她卻沖我點了點頭。 我再次低頭去看那照片,希望能從中找出什么破綻來否定我的猜測,也否定方瑩的贊同。照片上的男生,留著茶壺蓋兒似的分頭,襯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這該是六七十年代知識分子的打扮,可不難看出他根本不是讀書人,那張臉雖然年輕,不見了許多的皺紋兒,腮間也豐實著不少,可那眼神里流露的憨厚,令我實在是無法懷疑。這能有錯嗎?這不是他是誰?這二十年前的林水生,不就是二十年后住著大房子開著寶馬車的林老板? 6 我猛地驚醒過來,騰地站起身:“你都告訴他了?你……你給他看照片兒了?” 方瑩渾身一抖,好像受了驚嚇?biāo)频?,瞪著地,淚水布滿了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我本來沒想告訴他的!” “得了吧,你不想告訴他?不想告訴他干嗎打電話四處找他?還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講?這些不是你說的?” 我心里豁然開朗,一股怒氣簡直要把我頂上天了。 “我……我只想勸他不要跟林老板在一起了??晌艺娴臎]想告訴他那么多!不然我也不會這么擔(dān)心,也不會給你打電話了!” 她尖著聲音為自己辯解。 “可你還是告訴他了!是不是也把照片給他看了?你讓他怎么活下去?” 我繼續(xù)怒吼。這會兒沒什么能不讓我怒吼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那天晚上試著給他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還真打通了!他告訴我他正在Las Vegas機場等著登機,馬上就回舊金山。我就去機場等他,我是好心好意的!可他,居然。。。。。。居然要假裝沒看見我!我才不是想賴著他!我還沒到嫁不出去的地步,我只不過想勸他不要去找姓林的!你說,他難道還能跟姓林的在一起嗎?那是luanlun??!你說!我難道不是為了他好嗎?”她猛地抬起頭來,顫抖著雙肩歇斯底里地問我。 砰地一聲,我一拳錘在茶幾兒上。 她卻更加的歇斯底里起來,用更尖的聲音叫著: “你就只護著他!你們都摸著良心問問自己,自從我跟他認識,我什么時候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是不是處處為他著想?是不是什么都替他張羅著?我算瞎眼了!他從來就沒稀罕過!告訴你,我早就覺得他不對勁兒了,從來對我就是愛搭不理的,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多余!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他是什么?我呸!他是同性戀!變態(tài)!luanlun!又有誰替我想想?又有誰為我考慮考慮,這幾個月,我是怎么……過來……的……” 她趴倒在沙發(fā)上,失聲慟哭起來。 我渾身在發(fā)顫,腳底下的地板也好像在跟著一起顫。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一句話。在這里再說什么都多余。我猛地站起身,沖出屋子,跑下樓,沖進綿綿的細雨里。 我感覺渾身像燒著了一樣,可脊背又在隱隱地發(fā)寒。我仰起臉,向著天空,讓更多的雨水流進我的眼睛和嘴里。天空是一片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暗紅色。我突然想起Las Vegas那個老太太給桐子算的命來: “你以為他是,他其實不是!” “你的愛人,和你的家人,怎么都是K?” 那不正是他的父親?以為老礦工是父親,而親生父親正是他的愛人——不管他自己承認不承認——林老板! 我抬起頭大聲叫:“這都他媽的是什么事啊!” 第二十二章 你在哪兒?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1 那天晚上,我開車去了許多地方,金門橋,漁人碼頭,中國城,KissFire,S大……凡是能想出來的地方,我都去了。可我沒找到桐子。 最后,我把車停在S大后面的小山上,獨自冒著細雨走上山去,在我們曾并肩坐過的樹干上坐了好久。 雨一直沒停?;蛟S到后來那已不是雨,而是非常濃的霧,是浮在地面兒的烏云,而我就坐在這大團的烏云之中,所以遠處的燈火就看不清了,看到的只是殷紅色的一片。 飄著雨卻沒有雨聲,夜就顯得格外的寂靜,一點兒夏天的氣氛都沒有。屁股底下的樹干被雨水打濕了,很快就透過褲子,使我感覺到?jīng)鲆饬恕?/br> 但這涼意卻讓我挺痛快。就好像聽了笑話兒痛快地笑,跟情人吵了架痛快地哭。 其實我真的有點兒想哭。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完全為了另一個人的遭遇,想哭。 桐子回到舊金山的那個凌晨,該是怎樣的一個凌晨呢? 當(dāng)他在機場見到方瑩,并看到那張該死的照片以后…… 他去了KissFire。在那擠滿了rou體的昏暗刺耳的地方,他給自己灌飽了酒精,在人群里狂舞,隨意的和人擁抱,甚至接吻——我又想起我浴室地板上那些牙刷……我簡直不敢去想那些牙刷了! 然后,他用冰冷的水沖了自己兩個小時。他心里那些委屈和恥辱就都被沖刷干凈了嗎? 我不能讓他這樣作踐自己! 可我上哪兒去找他呢? 我找到他又該怎么勸他?我能怎么勸他? 我心里一片茫然,可還是把手機掏出來,按下桐子的號碼。這號碼我撥了至少一百回了,我覺得我就是一臺毫無生命力的電話接轉(zhuǎn)機,我必須執(zhí)行的程序已經(jīng)陷入死循環(huán)。 可電話竟然有人接了! 是桐子!雖然他聲音嘶啞,可我還是能聽出來,那聲“Hello”的確是他說的! “你丫在哪兒?快告訴我!” 我不顧一切,聲音顫抖。 “我……我回家了。哦,這兩天夠麻煩你的,過兩天我去你那兒把東西拿回來!” 他的聲音有點兒飄,可語氣平靜得出乎我的預(yù)料。有那么幾秒,我?guī)缀蹰_始懷疑,方瑩也許并沒有告訴他什么,或者他根本就沒弄懂是怎么回事。 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繼續(xù)問: “你沒事吧?你真的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