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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菩珠在線閱讀 - 第103節(jié)

第103節(jié)

    暮春的京都野地之中, 在她睡著的時候下起了夜雨。

    菩珠也發(fā)現(xiàn), 她并非只是靠在李玄度的身上。她整個人都蜷在了他的懷中, 臉貼著他的衣襟,而他的雙臂, 正穩(wěn)穩(wěn)地托抱著她的身子。

    她對這男子的身體其實早就不陌生了, 或主動, 或被動,她和他有過不止一次的帳幃之歡和肌膚之親。

    可是好像還是頭一回, 她這般睡在他的懷中。

    他抱著她的姿勢, 更令她生出了一種她也能被他無限包容和寵溺的錯覺。

    明知是錯覺,心跳卻還是悄悄地加快了幾分,還有一絲淡淡的懊惱的心情。

    他分明是說她若累, 可以靠在他的身上。

    肯定是她迷迷糊糊地趴進(jìn)了他的懷里,他也就只能這樣抱住她了。

    眼皮子才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便急忙緊緊地又閉上眼睛,在他懷里假睡著, 繼續(xù)一動不動。

    馬車?yán)^續(xù)前行著,時不時地顛簸一下。

    雨落在車頂之上, 窸窸窣窣,好似春蠶不停地吃著桑葉。

    夜路長長, 他一直這般靜靜地抱著她,始終沒有放開過,直到最后,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葉霄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回來,說路邊那間屋舍的主人答應(yīng)借宿。

    “姝姝?”

    耳邊響起他輕輕喚她的聲音。

    菩珠睜開眼睛,對上了他低頭望著她的目光。

    他說委屈她在這里借宿一夜,等明早天明再繼續(xù)上路。

    “我少年時出城游獵,常路過這一帶。記得有一回天熱口渴,還曾向路邊的這家人討水喝。倘若沒有記錯,是對老夫婦,長子從軍戰(zhàn)死,帶著孫兒過活?!?/br>
    他掀開車窗簾子,朝外看了一眼,又這般道了一句。

    是他少年時曾路過的討水喝的人家。

    菩珠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她耷著眉眼,低聲道:“沒關(guān)系的,住哪里都可以。”

    他展眉一笑,抱她下了馬車。

    黑漆漆的曠野,雨幕之下,隱隱能見附近稀稀落落分布著的幾間野村屋舍的輪廓。

    路邊的這間屋,圍了一圈竹籬,屋主被夜雨路過拍門借宿的路人驚醒,點起昏暗的油燈,出來開門,門后響起犬吠之聲。

    屋主果然如李玄度所言,是對夫婦,如今也是年邁,早就認(rèn)不出當(dāng)年那個鮮衣怒馬路過此間討水喝的京都少年了,見到李玄度,以為如葉霄說的那樣,是帶著妻子趕著入京奔喪的生意人。見這對年輕夫婦郎才女貌,雖素服加身,卻掩不住富貴之氣,恭恭敬敬,殷勤招呼。

    葉霄給了些錢,吩咐做些吃食。老夫婦見他出手大方,十分歡喜,一個燒火,一個在灶臺前忙,很快送上了吃食。

    兩人相對而坐,桌角亮著一盞昏暗油燈,盆中食物熱氣蒸騰。皆為鄉(xiāng)野粗食,菩珠取過一只雜面捏的餅,或是腹中饑餓,或是對面坐著秀色男子,吃得格外的香,無意抬頭,見他停了下來看著自己,一頓,忽然想起和他初見,他叫葉霄轉(zhuǎn)的“淑女靜容”的贈言,又想起他闕國表妹的風(fēng)采,疑心他是不是嫌自己粗鄙,頓時覺得難以下咽,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你怎不吃了?”他又問她。

    菩珠在心里忍了又忍,終還是忍不住,小聲地為自己辯白:“我小時在河西,最苦的時候,若能吃上這個,便已很好了……”

    李玄度一愣,眼中掠過了一縷憐惜之色,抬手取了只粗瓷碗,替她舀了一碗菜粥,推到她的面前,低聲道:“我沒嫌你,你多吃些。方才是見你吃得香,我也覺得餓了?!?/br>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話,他咬了一口帶著澀味的雜面餅,咽了下去,朝她微微一笑。

    菩珠心中頓時微甜了起來,低低地嗯了一聲,低頭吃他給自己盛的粥。

    那老婦人送上飯食后,坐在屋角納鞋,不時地看一眼這對年輕夫婦,片刻之后,目光在李玄度的臉上停留,似乎想起什么,不住地盯著他,遲疑了下,終于問道:“敢問這位公子,從前可也曾路過我家歇腳?”

    說完見李玄度看向自己,放下東西忙走了過去,就著燈火又仔細(xì)看了他幾眼,“哎”了一聲,面露喜色:“我想起來了!確實就是公子你??!記著已經(jīng)好些年了,那會兒我的孫兒還??!便是公子你那日路過我家,口渴進(jìn)來討水喝!我這輩子沒就見過似公子你這般的人材,如今雖有些變樣,但這眉眼,我看過便就記住,沒錯,就是公子你!何況公子你那日得知我長子早年戰(zhàn)死,小兒子病弱,不能下地,家中境況艱難,十分仁慈,走之前給了好些錢。若沒那些錢,我家中的幾畝薄田早就保不住了。公子你是我家貴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樣子!”

    老婦欣喜,躬身道謝個不停。

    李玄度笑著叫老婦不必客氣,環(huán)顧了一眼屋子,問她小兒和孫兒如今在做何事。

    老婦面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戚色:“我大兒早年投軍,打狄人戰(zhàn)死。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年,孫兒養(yǎng)大了,幾年前,聽說朝廷為了應(yīng)對東狄人,又?jǐn)U軍點兵。我家兩丁,要抽其一,他只好投了行伍,一晃幾年,毫無音訊,生死不知。小兒前兩年亦沒了。如今家中只剩我兩個孤老。我也不想別的,就盼孫兒逢兇化吉,我和老伴命再長些,這輩子,若能熬到朝廷打敗東狄人的那一天,叫我看到我的孫兒能夠回家,我便謝天謝地,感恩不盡!”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問她孫兒姓名,道自己在軍中恰認(rèn)識幾人,先替她記下,日后若有機(jī)會,或能替她打聽下。

    老婦感激萬分,竟至落淚,抹去眼淚,又將老翁也叫了出來,兩人要下跪向他磕頭,被李玄度扶了起來。

    老夫婦千恩萬謝自不必說,將方才葉霄給的錢也還了回來,無論如何不肯再要。李玄度叫他先收了,明日離開時再給。

    菩珠和他入了今晚歇息的屋。雖地方簡陋,泥墻土窗,但打掃得干干凈凈,老婦怕鄉(xiāng)野蚊多,還特意送來一盆燃點的艾束放在屋角。

    她在馬車上時撲他懷里睡過一覺,此刻躺下來后,不覺困,閉目,聽著外面春雨落在屋頂發(fā)出的細(xì)細(xì)沙沙之聲,感到身旁的李玄度似也醒著,再也忍不住了,輕聲道:“殿下,你知太子是如何上位的嗎?”

    知道他在聽,她將那夜自己被皇帝召去問事隨后親眼目睹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他沉默著。

    “他弒君殺父。既能做出如此之事,我真的擔(dān)心,他會對你……”

    她停了下來,在黑暗中微微瑟縮了一下。

    她感到他伸手過來,安慰似的輕輕抱住她的肩,掌心撫了幾下她的頭,緩緩地道:“太子以如此的非常手段上位,群臣雖不知詳細(xì)經(jīng)過,然必能猜到大致。他自己必也心虛,為求正名,太皇太后這一關(guān),至關(guān)重要。太皇太后為了朝局和天下的穩(wěn)定,必也會出面對他予以認(rèn)可,否則只會禍患無窮,生出更大亂子?!?/br>
    “至于我,你暫且放心,他父親對我實施的是暗刺,我既沒死,他登基之初,坐穩(wěn)皇位之前,對我亦不會公然如何。至少表面之上,還會延續(xù)他父親生前的對待。”

    “此為如今朝內(nèi)之狀況。而對外,倘若我所料沒錯,待改朝換代的消息公布天下,東狄必會借機(jī)在邊境生事,應(yīng)是試探,暫時不會有如宣寧三十年那般的大戰(zhàn),但沖突必是少不了的,而闕國首當(dāng)其沖。我外祖還在,闕國內(nèi)部,暫時不會出事。我會借機(jī)上表請戰(zhàn)。他為防我與闕國有所交通,自然不會準(zhǔn)許,但他也不能不管闕國。他方登基,為在朝內(nèi)立信,更是為了立威做給周邊其余的藩屬小國看,必會派兵干涉。而對我,極有可能是發(fā)回西海?!?/br>
    “西海夾于河西天水之間,高原貧瘠,糧食匱乏,全部郡民加起來也不到萬戶,我一回西海,便如同入了一個放大的無憂宮,毫無作為可言。至于想靠西海為憑據(jù),日后入主中原,無糧無錢,當(dāng)?shù)匾矡o兵可召,我的手下,數(shù)千雜兵而已,想要對抗輕易便可召集數(shù)十萬兵馬的朝廷,如同癡人說夢。他登基之初,為先穩(wěn)固皇位,也為安撫太皇太后,除非他能如他父親那般暗殺我,否則,于他而言,蕭規(guī)曹隨,便是對我的最妥當(dāng)?shù)陌仓谩?/br>
    他微微一頓。

    “而這,亦是我的期許?!?/br>
    他忽從床上翻身落地,走到桌前,點亮油燈,拔出了他的劍,朝她招了招手。

    菩珠跟著坐了起來,探頭伸出床沿,看見他用劍尖在床前的泥地上,畫出了一副地圖。

    她從小就看父親向她展示過,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

    “西域,五十國!”她脫口而出。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目露贊許之色,點頭:“不錯,是西域輿圖?!?/br>
    自己好似還是頭回被他如此贊許,菩珠的臉不禁微微一熱。又想到他好似在向她闡述他對將來的謀劃,心情不禁激動起來,定了定神,豎著耳朵,雙目緊緊地盯著他的劍尖,唯恐自己眨一下眼,便不小心錯過了什么。

    “姝姝,百年之前,前朝最為強(qiáng)盛之時,狄人勢力從西域被徹底驅(qū)逐出去,西域諸多屬國,無不拜服,前朝更是在西域設(shè)了都護(hù)府,總領(lǐng)西域之事,東西交通,威名遠(yuǎn)播,最遠(yuǎn)可及康居、大夏。而后,中原不幸陷入百年動蕩,狄人趁機(jī)而起,勢力侵入西域?!?/br>
    “至我李朝,從立國之日算起,唯靠著與西狄和親,又憑你父親奔走的那十年,算是對西域掌控最多,便是在那時,諸如于闐等數(shù)小國慕名歸投,除此之外,朝廷對西域,從未有過實際的有力控制。西域更多的諸國,或恐懼東狄鐵騎,或為分一杯羹,紛紛投向東狄,令西域如同東狄腋翅,供應(yīng)源源不絕的糧錢,更是將我李朝的東西之路,從中攔截割裂!”

    他轉(zhuǎn)向菩珠,目光炯炯。

    “姝姝,平定西域,斬斷東狄之翅,此為我從小便有的夢想。然我十六歲后,想西出玉門去平定西域,再無可能,如今更是空想,但我有另外一個設(shè)想……”

    他的劍尖再次劃過泥地。

    “從西海出發(fā),往西,循一條百年前便被廢棄的古道,翻越雪山,穿過大漠,可繞玉門進(jìn)入西域,立下腳跟之后,我進(jìn)退皆可。但是……”

    他語氣一頓。

    “姝姝,在我如此抵達(dá)西域的那一日,便也就意味著,我背叛了李朝,從此將要背負(fù)叛名。從前我曾為此猶疑不定,難做取舍。如今我已決定,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懇求太皇太后的諒解……”

    提及太皇太后,他停住了,神色顯得有些黯然。

    “她這一生,將大義看得極重,我是她從小養(yǎng)大的,我若如此行事,我擔(dān)心她傷心,甚至對我失望……”

    菩珠還沒來得及為他的這個計劃感到激動,先便就愣住了,反應(yīng)了過來,急忙從床上爬了下去,猶豫了下,伸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你莫擔(dān)心。她一定能諒解你的,你也是被逼……”

    李玄度很快微笑道:“你說得是。你也莫過于顧慮。我會好好和她說的?!?/br>
    菩珠點頭,看著他在地上劃出的那條進(jìn)入西域的路線,暢想將來那日,他平定西域,征服烏離,立下比自己父親當(dāng)年更要宏偉的功業(yè),激動不已,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正要問他,聽見他已先開口了。

    李玄度說:“姝姝,還有一事,我須和你說清?!?/br>
    她看著他。

    “即便到了西域,我也未必能如我方才對你所言那般輕易立足。僥幸立足,往后談及回歸,亦是要看機(jī)會。若盛世太平,縱然太子今日弒君奪位,我也不能大動干戈,置萬民于水火。我李玄度固然愿意送你上這你所期待的皇后之位,但最后如何,也是要看天意。故我再問你一遍……”

    他頓了一下。

    “姝姝,你當(dāng)真看好我?”

    菩珠微微仰頭,對上他俯視著自己的一雙眼眸。

    屋外夜雨綿綿,屋里油燈昏暗,照得他面容有些凝重。

    菩珠慢慢地,但字字句句、清晰無比地道:“我看好你?!?/br>
    李玄度看著她,沉默了良久,朝她微微一笑,又道:“闕國至西域,北向亦探明有一路可走,但我不能用,走了,待我到了西域那日,那條路便不可能瞞過朝廷,如絕闕國退路。而這條去往西域之路,極是兇險,這才會被廢棄,湮沒黃沙,線路我過去雖已暗中查訪向?qū)?,基本探明,但并未實地走過……”

    他自嘲地苦笑了下。

    “所以你看,你嫁了個沒用的男人,便是如此,我得先求太皇太后幫我保護(hù)好你,待我確保線路無虞,你也能走,我再接你過去?!?/br>
    菩珠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搖頭。

    她不想和他分開了,一刻都不想。

    但心里卻又另一個聲音提醒她,他已經(jīng)把話說得如此明白了,自己若是不應(yīng),強(qiáng)行要跟,與做他累贅有何分別?

    她勉強(qiáng)壓下心中的失落,終于點頭:“好,我聽你的。”

    第95章

    春雨淅瀝一夜, 土窗外的天色漸漸發(fā)白。

    菩珠慢慢地睜眼,轉(zhuǎn)過臉,借著窗中透入的黯淡晨曦, 看著臥在自己枕邊的男子。

    他依然閉目, 仿佛沉眠未醒, 晨曦勾勒出他那道俊美而英挺的側(cè)顏線條。

    昨夜當(dāng)聽完他描述的關(guān)于將來之后,菩珠立刻就想到了自己。

    然而, 還沒等她問出口, 他便告訴了她他對她的安排。

    從理智而言, 這確實是個最合理的安排。

    他前路莫測,聽他言辭, 能否活著到達(dá)他想去的地方, 都是一個未知之?dāng)?shù)。此刻若是將她帶在身邊, 累贅不說,于她, 也如同是在跟著他以命犯險。

    而如此的安排, 即便考慮到再糟糕的情況,至少,她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確實是為她好, 菩珠不否認(rèn)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