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一句他默念了無數(shù)次的話，以及那個刻在他心底的名字。

    混亂渾濁的記憶中，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我們可以約定一個暗號，如果我沒死，穿到別人身上，我們就靠這個暗號相認(rèn)，好不好？”

    林清羽臉上透出不正常的茫然和驚駭，他平靜得令人害怕的呼吸重新變得急促，如灼燒一般，燒得他神志全無。

    袁寅憂心道：“夫人？”

    “備……備車。”林清羽猶如夢中，眼中不甚清明，恍惚道，“我要進(jìn)宮?！?/br>
    ……是你嗎。

    要是你，一定要是你……求你了，一定要是。

    馬車只能停在皇宮門口。林清羽下得太急，有生以來第一次踩到了自己的衣擺。若無特殊情況，在皇宮內(nèi)不得疾行?？伤辉诤酢?/br>
    就像那年上元佳節(jié)，他奮力穿過擁擠的人潮，撲進(jìn)了江醒的懷里。

    ——林大夫跑什么。

    ——來見你，自然要用跑的。

    他看著那棟宏偉的宮殿離他越來越近。

    他聽到一聲“林大人來了”，他來到了皇帝的寢宮。

    穿著玄色龍袍的少年朝他望來。少年原本灰暗死寂的臉上重新煥發(fā)出光彩，雙眸明亮如星，仿佛會說話一般，藏著道不盡的嗔癡愛戀。

    少年的眼睛和夢中江醒的眼睛漸漸融合。這一刻，林清羽感覺自己被人從冰冷深沉的湖底撈了出來。

    兩人四目相對之時，少年嘴里艱難地蹦出兩個字：“清、羽?！?/br>
    這是他唯一會說的兩個字。

    林清羽怔怔地看著他。

    江醒想再說話，卻無法再發(fā)出聲音。他只能拿出事先寫好的話，一張又一張地舉起給林清羽看：

    【清羽！清羽?。?！】

    【我是江醒！?。　?/br>
    【我又回來了?。。　?/br>
    【我不是渣男?。?！】

    【我沒有睡了你就跑?。?！】

    【我很想你……】

    【我好喜歡你啊……】

    【我愛你?！?/br>
    第104章

    在等林清羽來的這段時間，江醒一直在寫字。他寫了好多，每一張都想舉起給林清羽看。他太急了，急到手忙腳亂，一個不小心，手中沒拿穩(wěn)，一小半的宣紙從他手中滑落。

    凜冽的寒風(fēng)驟然吹開窗，吹得宣紙漫天飛揚(yáng)。風(fēng)動之時，林清羽仰頭看著它們緩緩飛落，恍惚之中，似乎看到了幾個熟悉的人影，耳邊還模糊地聽見有人在和他說話。

    那是陸晚丞的身影，是顧扶洲的聲音。風(fēng)止之時，這兩人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少年。

    是江醒。

    真的是他。

    陸晚丞死了，顧扶洲也死了，但江醒還活著。

    江醒看到林清羽笑了，紅著的眼圈終于落下淚來。他就這樣又笑又哭，流著淚一直笑，如癡如狂，愛怨交織。

    然而林清羽還是那么好看。美人即便是發(fā)瘋，也足夠讓人一眼蕩魂。

    可他一點(diǎn)都不想欣賞林清羽發(fā)瘋時的美。他喜歡看林清羽下毒，喜歡看林清羽做壞事，更喜歡看林清羽在他身下的表情。但他最喜歡的，永遠(yuǎn)是林清羽開心的樣子。

    江醒記得自己寫了不少安慰林清羽的話。他胡亂翻了幾頁，沒找到，干脆不找了。

    這個時候還翻什么翻。

    江醒將手里剩下的紙往桌上一丟，來到林清羽面前，又喚了聲他的名字：“清、羽?！?/br>
    他一靠近，林清羽就雙腿失力，跪坐了下去。

    江醒本能抱住了他，脫口而出：“清羽！”

    林清羽的身體無法支撐住悲喜交加，瀕臨崩潰的情緒，閉上眼，在江醒懷中昏睡了過去。

    江醒臉上一白，試圖放聲叫人，但他練習(xí)發(fā)聲的時間太短，只練了“清羽”兩個字，現(xiàn)下根本說不出其他話。江醒將林清羽抱上床，順手打碎了一個柳葉瓶。

    替小兩口守在門外的徐君愿聽見動靜，立刻走了進(jìn)來。他見林清羽雙目緊閉地躺在床上，不等江醒寫，就道：“我去找太醫(yī)?！?/br>
    太醫(yī)一來，太后也被驚動了。她原以為是皇帝出了什么事，怎料竟是林清羽在皇帝的寢宮里暈倒了。她看到自己的兒子把龍床讓給了林清羽，又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心里頭難免有些異樣。

    那可是龍床，先不說林清羽臣子的身份，林清羽到底是顧扶洲的妻子。如此……似有不妥。

    太后輕聲道：“皇上對清羽可不是一般的喜歡啊?！?/br>
    秀嬌嬤嬤道：“林大人相貌好，待皇上又如同弟弟一般，皇上自然會喜歡他。”

    若真的只是兄弟一般，倒也沒什么。只是……

    徐君愿出聲打斷了太后的思緒：“褚太醫(yī)，林大人如何了？”

    “林大人暫無大礙。只是他虛熱內(nèi)生，脈象促而無力，此乃攻心之兆。”褚正德道，“林大人可是接連經(jīng)歷了什么大喜大悲？”

    徐君愿悠悠道：“這我就不得而知了?！?/br>
    何止是大喜大悲。

    江醒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給林清羽帶來了什么。不僅是林清羽，他也在短短的一個時辰內(nèi)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雖然也差點(diǎn)沒撐住，但他至少還保留了一絲清醒。

    而林清羽卻受不住。被留下的那個，或許才是最痛苦的。

    設(shè)身處地一想，如果是他在一天之內(nèi)接連收到林清羽的噩耗和復(fù)活的喜訊，他就算不死大概率也會瘋，恐怕都撐不到聽到喜訊的那一刻。

    所以，他的寶貝真的已經(jīng)很厲害，很堅強(qiáng)了。

    至少比他厲害多了。

    褚正德道：“微臣給林大人開點(diǎn)安神的藥。等林大人醒來，須得靜養(yǎng)一段時日，切不能再喜憂過度了?！?/br>
    太后不由地蹙起眉?；实鄄艅偟腔?，還等著林清羽穩(wěn)定前朝，主持大局。林清羽病得不是時候，只能由她多費(fèi)些心了?！皝砀?，把興慶宮偏殿收拾出來，讓林大人暫住。等他醒了，再送他回將軍府?！?/br>
    坐在床邊的江醒伸出手，默默地拉住了蓋在林清羽身上的被子。

    太后看到他這個小動作，問：“皇上可是不想林大人走？”

    江醒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太后第一次得到兒子的回應(yīng)，又驚又喜，忙道：“你們可看見了？皇上……皇上他在同哀家說話呢！”

    秀嬌嬤嬤含淚點(diǎn)頭：“回太后，奴婢看著呢。皇上真的要好起來了。”

    徐君愿笑道：“皇上既然喜歡和林大人待在一處，太后不妨就讓林大人陪著皇上，說不定皇上能好的更快?！?/br>
    太后幾乎要喜極而泣：“好、好，就讓林大人在興慶宮暫時住下?！?/br>
    她何嘗不知這不合規(guī)矩，若是被那些言官知道了少不得又要鬧些風(fēng)波。但誰讓她的璃兒心智不全，人事不通，只會對林清羽一人有反應(yīng)。只要璃兒的失魂癥能好，能開口叫她一聲“母后”，她別無所求。

    林清羽這一昏睡，便睡了一日。有諸多宮人從旁伺候著，江醒能做的事情不多。好不容易等人走開，江醒就摸摸小手，摸摸小臉，摸著摸著就有些不滿足，于是就隔著被子去抱林清羽。抱了一會兒，他又不滿足了。

    林清羽似乎很冷，睡夢中也蹙著眉。

    秀嬌嬤嬤端藥進(jìn)來時，看到的就是江醒掀開錦被，正欲上床的一幕。

    秀嬌嬤嬤耐心地同他解釋：“皇上，奴婢知道您現(xiàn)在可能還聽不懂。但林大人是有夫君的人，他的夫君是顧大將軍，正在西北打仗呢。您能和他拉拉小手，但萬萬不能和他一起睡呀?！?/br>
    江醒：……呵。

    林清羽醒來之時，睜著眼好一會兒，方看清了床邊的人。穿著束腰龍袍，頭戴玉冠的少年見到他醒來，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喚道：“清羽。”

    江醒練了一日，總算能勉強(qiáng)流利地說出林清羽的名字，剩下他只能靠寫了。

    【你醒了?！?/br>
    是蕭璃？不對，是……

    理智和記憶漸漸回籠，林清羽驀地坐起身，抓住少年，如同溺水之人抓著浮木：“……江醒。”

    他的聲音嘶啞至極，幾乎發(fā)不出聲來。

    江醒任他死死抓著，用口型說道：是我，寶貝。

    林清羽十指越抓越緊，兩眼也睜得酸澀，像是想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事。“我以為……”他雙唇微微翕動，“我以為你死了?！?/br>
    江醒眼眸垂下，攤開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寫道：【對不起?！?/br>
    他才寫完，林清羽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澳氵€騙我……騙我說那只是個夢。你明知，只有你魂魄入夢時，我才能見到你真實(shí)的模樣。你明明知道的……”

    他知道?？伤€是去了。

    他只想再見林清羽一眼再走。

    “你寫了保證書給我。”林清羽語無倫次，再不見往日的鎮(zhèn)定自若，“你說你會回來，你答應(yīng)了我你會好好的。我哪都沒去，我一直在等你……你答應(yīng)了我的，江醒。如果你真的死了……”

    江醒的心都要被林清羽哭碎了?？沙肆智逵鸬拿?，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即便他能說話，他又能說些什么。

    說他不想死，說他也曾拼了命地想活下去？

    有什么用，他終究還是沒做到。

    江醒閉了閉眼，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顧扶洲是怎么死的。他謹(jǐn)記著太醫(yī)的囑咐，不能再讓林清羽情緒波動過大，便把人擁入懷中，一下一下輕撫著林清羽的長發(fā)。

    林清羽臉頰貼著江醒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哀切地笑了：“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就因?yàn)槲溢娗橛谀忝矗烤鸵驗(yàn)槟阒?，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死么?！?/br>
    江醒的喉結(jié)滾了一滾，眼中的光蒙著一層霧氣。

    “可即便是我也受不了的?！绷智逵鹉д愕貒艺Z，“我受不了……”

    江醒低頭吻他。吻他的眉心，吻他的眼角，吻他的嘴唇。嘴唇相觸的時候，林清羽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江醒的吻也是濕的。兩人分開時，林清羽看到了少年濕潤的眼睫。

    林清羽又想哭了。他也厭煩動輒落淚的自己，可他忍不住。他只能往江醒懷里鉆，黏江醒黏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