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1)
穿過這片竹林,前面就是沉云閣了 溫暖刺眼的陽光忽然破開了林中的暗影,竹海褪去,露出背后的沉云閣。 聶秋清醒了過來,瞧著一地的白骨,也不覺得陰森可怕,倒覺得親切。 他停下腳步,垂眸淺淺地笑著,對早已不在的人回應(yīng)道:嗯。 我回來了。 雖然辨不清面目,但幸好沉云閣的弟子們衣服上都紋著自己師父的一個字,抑或是稱號,比方說紋了裂字的,應(yīng)該就是殷卿卿,護(hù)住她的那個應(yīng)該就是常燈。紋了汶字的,旁邊有亂盞劍的應(yīng)該是汶一,眉骨到顴骨處有一道裂縫的應(yīng)該是汶二,衣服上多繡了一些漂亮花紋的應(yīng)該是汶三,腰斬的那具白骨應(yīng)該是汶四,跪坐在地,手臂極力伸出的應(yīng)該是汶五,雙手緊緊握住陰陽雙劍不肯放手的應(yīng)該就是汶云水。 其余的弟子們,即使有些聶秋不太熟悉的,也基本上能順利地將他們的骸骨放回各自的臥房中。 聶秋將手臂放在桌上,輕輕把頭靠了上去。 他是有私心的,就在常燈的院落中放上了長桌,把他們按照那一夜的座位擺了上去。 自從那次汶五闖禍,一頭栽倒在桌上,把桌面整個壓翻了,常燈就和殷卿卿商量著重新做了張結(jié)實(shí)點(diǎn)的桌子,不要原來那種架在石上的了。 所以現(xiàn)在即使聶秋趴在桌子上也不需要擔(dān)心桌面會翻過去。 他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其他人。 恍惚間,聶秋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個月夜,大家都還活得好好的,常燈被灌得暈暈乎乎;殷卿卿板著一張臉不讓其他人給自己的師弟敬酒;汶云水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卻能夠明顯感覺出他心情好像很好;汶一端莊矜持地用手撐住下顎,小口小口地抿酒;汶二正在使勁慫恿汶五喝酒,要是大家知道后來他會把桌子打翻,肯定會阻止汶二的;汶三瞧著院落內(nèi)的景色,手指微微擺動,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描摹出這幅場景;汶四全然不知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他身子一向不爽朗,喝過藥之后就有些走神,好像是困了。 若是時光能夠永遠(yuǎn)停留在那一刻,似乎也不錯。 可面前的分明是八具白骨,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是看著他。 記憶中,那些本該和他一樣高的,或者說應(yīng)該比他還高的人,現(xiàn)在看來卻顯得身形矮小,是活脫脫沒有長開的少年骨骼,帶著青澀與稚嫩。 他們的時間永遠(yuǎn)停在了那一刻。 沉默良久,聶秋才敢開口打破這片安靜 好久不見。 聶秋在沉云閣內(nèi)呆了多久,就和他們講了多久的話。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話多的那種人,或許是受到了汶五的影響,他現(xiàn)在一個人也能絮絮叨叨地講上好幾個時辰,好像腹中的東西倒不完似的,講到陵山門落雪才停了下來。 然后他默不作聲地站起身,站在長桌的末尾后,恭恭敬敬地向他們磕了一個頭。 我希望我沒有辜負(fù)你們的期望。聶秋說道,常師父,殷師姐,汶云水師父,汶一師兄,汶二師兄,汶三師姐,汶四師兄,汶五 他一個個將名字念了過去。 要是你們都在,或許不會認(rèn)可我心中的善惡。 聶秋說著說著,喉結(jié)輕輕地滾動了一下,有些難過,可你們都不在了,往后的路只有我自己走,這亂世人人自危,善惡難分,就當(dāng)我殺性重,離經(jīng)叛道吧。 他說罷,又重重地磕了兩個響頭。 離去的時候聶秋將糕點(diǎn)擺在了桌面上,想了想,又把飲火刀解了下來,放在常燈的面前,輕聲說道:師父,飲火刀還給你。對不起,我把它折斷了。 當(dāng)初師父說的是要將含霜刀給他,他便不會再將飲火刀拿走。 歸還了飲火,聶秋還是覺得舍不得,就把殷卿卿系在上面的刀穗留了下來。 他離開沉云閣后在竹海的邊緣處站著看了許久。 以后或許會再回來,或許不會再回來,他也說不準(zhǔn)。 但是 聶秋想,要是他死后也能葬在此處就好了。 山中桃源,幽幽竹海,溪水繞石,寂落無聲,是個棲身的好去處。 第65章 、舊人 正要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 聶秋敏銳地聽見了腳步聲。 轉(zhuǎn)頭一看,是個小女孩。 十歲的年紀(jì),扎著兩個辮子, 仰起頭好奇地看著他。 聶秋其實(shí)沒有太難過,畢竟塵埃落定,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 再怎么難過,所有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死去的人也不會重新出現(xiàn), 所以他是笑著進(jìn)的沉云閣, 笑著離開的。 看到這個小女孩的一瞬間, 他才覺得手指有些顫抖。 原本晴空萬里的好天氣,此時卻宛如冰窖一般寒冷得刺骨。 長得太像殷卿卿了。 殷卿卿一直掛念著的meimei,算來也是這個年紀(jì)。 見聶秋愣愣地看著自己,她咧開嘴很陽光地笑了笑, 好奇地問道:哥哥,你是從這里面出來的人嗎?這竹林要怎么進(jìn)去呀, 我和我娘在附近找了好久的路都沒找到。 小女孩聽見面前長得很漂亮的大哥哥問道:你們?yōu)槭裁匆M(jìn)去? 我jiejie是沉云閣的弟子。她有些苦惱,可她好久沒有回過家里的信了, 也沒有回來看過, 我娘擔(dān)心她,就帶著我過來看一看, 順便給她送點(diǎn)東西。 我不知道怎么進(jìn)去。 果然??!女孩并不意外,她問過好多人了。 但是面前的這個大哥哥與其他人的反應(yīng)好像不一樣。 他沉默了許久,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片刻后,從袖中摸出了個東西, 鄭重其事地放進(jìn)了自己的手里。指尖觸碰的時候,女孩發(fā)現(xiàn)他的手好涼。 她攤開手一看,手里好像放著一個刀穗。 女孩還沒來得及弄明白為什么他要給自己這個東西,就看見大哥哥好像有點(diǎn)難過。 你沒事吧?她趕緊問道。 我沒事。 真的? 真的。 女孩猶豫了一下,仰起天真無邪的一張臉,小聲說道:可是你為什么在哭呀。 他確實(shí)是眼里含淚,像琉璃珠子似的,剔透明亮,松開手就會在地上摔成碎片。 如此脆弱,卻反射出堅(jiān)不可摧的光芒,任誰都不會輕易松手的。 大哥哥愣住了,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淚,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流淚,有些茫然。 娘親叮囑過,說話不能太直白。女孩看見他那副模樣,忽然覺得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情,慌亂地?cái)[了擺手,對不起對不起!是不是我 好看的大哥哥搖搖頭,摸了摸她的發(fā)頂。 他張開口,想要說點(diǎn)什么,又聽見了其他的動靜,便沒有說話,就這么離開了。 女孩莫名地感覺到了一絲熟悉。 可她記憶中的jiejie已經(jīng)很模糊了,其他人都說她眉眼很冷,很不近人情,但留在她回憶中的那張臉卻總是帶著笑,花似的燦爛。面前的分明是個男子,即使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看錯這個吧。女孩沒有多想,低下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大哥哥沒有把穗子拿走。 她忘記他當(dāng)時走的哪條路了,咬了咬牙,正要憑著直覺追上去的時候就看見娘親氣喘吁吁地從另一側(cè)跑了過來。 不是讓你不要亂跑嗎?娘親溫柔又不失嚴(yán)厲地斥責(zé)道。 娘,我剛才遇到一個大哥哥。 小女孩將手里的刀穗舉起來給她看,可他把這個給我之后忘記拿走啦。 然后她看見娘親拿過她手里的刀穗,擺弄了一下上面剔透的珠子,看見上面的字之后,突然就抱住了她,也不說為什么,抱得緊緊的,痛哭出聲。 眼淚順著女孩的衣領(lǐng)流了進(jìn)去,她不知所措地轉(zhuǎn)頭看向娘親手里的刀穗。 珠子上面刻著一個卿字。 他把那個殷卿卿當(dāng)作護(hù)身符交由給他的刀穗就這么簡簡單單地送了出去。 聶秋想,要是師姐知道了,應(yīng)該也不會指責(zé)他。 畢竟師姐一向護(hù)著他,既沒有端著架子責(zé)罵過,也沒有對他難以啟齒的事情過多詢問。 更何況,那個女孩是她一直掛念的meimei。 聶秋聽見身后的哭聲,卻沒有回頭,心臟明明是鈍痛的,卻又好像釋然了一般。 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而生者還是在浮世掙扎。 就像師姐的家人,他和他們一樣,即使再難過還是得咬著牙走下去。 往后的漫長時間里,即使沒有人再知曉沉云閣,他記得就好。 回憶是刀鋒或是良藥,是苦或是甜,想忘記還是銘記,都由他自己選擇了。 他將手放在胸口處,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皮rou下的心臟正在用力地跳動著。 咚。 咚,咚。 它正高喊著,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告訴他,你正活著。 伴隨著你好幾年的仇恨和夢魘已經(jīng)都煙消云散,你如今正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呼吸著。 咚,咚,咚。 鼓杵一下接著一下地敲擊著巨大的鼓,牛皮制成的鼓面像水紋似的震顫,雄渾有力的鼓聲直達(dá)天際,敲碎了風(fēng)聲,浮云散盡,露出背后的明亮而刺眼的旭日。 聶秋撥動紫檀珠子的手指始終沒有停下來過。 一切早就過去了,即使他再懷念,真正回想一遍之后,懷念也只是懷念而已。 而師父和師姐,他們也不會想看見自己沉溺于回憶之中的。 每次回憶沉云閣的那幾年,當(dāng)含霜刀和飲火刀靜悄悄躺在角落處的那一幕出現(xiàn)時,聶秋就像是被人喚醒一般的從回憶中脫離,而往后經(jīng)歷的那些也沒有什么可以挽留住他的,所以他即使是害怕自己難以從記憶的泥沼中回到現(xiàn)實(shí),那也只是杞人憂天罷了,這樣的事情其實(shí)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聶秋抬起眼睛略略一掃。 聶遲在不遠(yuǎn)處看著,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自豪,有人在向他敬酒,他也照單全收。戚潛淵沉下視線,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孟求澤站在他身旁,嘴角帶著笑,沒有絲毫動搖,是張無可挑剔的面具?;实鄣纳裆行┢>肓?,眉宇間帶著股嚴(yán)厲,他視線所過之處,沒有人敢碰上這個病懨懨的獅子的眼睛,都低下了頭。老祭司拿出了十二分精神去監(jiān)督祭天大典的流程,沒有余力去顧及跪坐在軟墊上,心思卻已經(jīng)飛到八丈遠(yuǎn)的新祭司。 他忽然覺得好笑。 實(shí)際上,這等嚴(yán)肅的場面里,沒有什么事情是可笑的。 可聶秋就是忍不住掩唇笑了笑,眉眼舒展,是一片平和自然。 其實(shí)不用等,早就有答案了。 從他離開的那個無光的夜晚時,從他離開落滿積雪的陵山時,從他鄭重地把刀穗交到殷卿卿的meimei手上時,從他死在邀仙臺之后,在望山客棧的屋檐上坐了一晚上時一切就已經(jīng)水落石出,昭然若揭,根本不需要再給他留時間去思考。 竟然去對抗天道。 只是去對抗天道。 和以往的種種事情相比,天道算不得什么。 虛耗當(dāng)時說:我會給你時間考慮的。要是你不答應(yīng),我也不會為難你,畢竟他們幾個都認(rèn)可了你是步家的一份子。要是你想要答應(yīng),隨時都可以告訴我。 聶秋捏住珠串的手微微用力,細(xì)細(xì)的串繩被他從中掐斷,紫檀木做成的珠子搖搖欲墜,要是落在地面上,那種細(xì)微清脆的聲音會被鼓聲掩蓋的,其他人根本聽不見但他還是用掌心接住了那些圓潤光亮的珠子,握在了掌心中。 他說道:不用考慮,我答應(yīng)。 袖中的銅鈴一震,好像虛耗也被他這樣爽快的回復(fù)給震驚到了,半天沒有吭聲。 從重生之后,聶秋就知道,他往后的生活是要為了自己而過的。 這樣莽撞的勇氣,是他十五六歲時才能有的。 聶秋又想,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地活了一輩子,無論是欠誰的都已經(jīng)還干凈了。 他沉于浮世中,不再是以前那個幼稚天真,腦子里只有美好景象的聶秋了。 他手染鮮血,心如死灰,不肯輕信旁人。 如果遇見了從前的自己,聶秋肯定會毫不留情地說上一個傻字。但是他又確確實(shí)實(shí)地羨慕曾經(jīng)的自己擁有的那份毫不猶豫的赤誠,勇敢無畏,即使前方是裂谷斷崖,是野獸蟄伏的叢林,他也不會猶豫,該走的就走。 因?yàn)樗郎砗笥谐猎崎w,有師父師姐,還有其他人。 后來就不敢走了,因?yàn)闀幼o(hù)他,會包容他的人都紛紛離開了。 以往的多年時光中,聶秋以為他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那份guntang的鮮血了。 可是 聶秋將三十顆檀木珠子緊緊地握在掌心中。 他其實(shí)從來就沒有變過。 他走的路子和李寒山根本就不一樣。 說是江山此夜寒,他身體里guntang的血在沉云閣覆滅的那一夜就涼得徹底,血是冷了,眼神是冷的,那顆心其實(shí)還是熱的,只不過裹在了厚厚的一層冰底下,巖漿一樣緩緩流動。 說是殺性重,離經(jīng)叛道,他還是動作溫柔地摸了摸師姐的meimei的頭頂,將刀穗給了她,離開的時候眼里浮動著淚光,根本就不似他所說的那樣狠心。遇見街邊乞討的人,也會記著師父師姐的話,其實(shí)根本不覺得自己做的什么好事,下意識地就會往里面放上點(diǎn)銀兩。 如果不是因?yàn)槿龎卦鲁鍪?,聶秋成為正道表率,做了替罪羊,往后的一切都會不同?/br> 十五六歲的聶秋,該做的就會去做。 不會因?yàn)槊鎸Φ氖撬^的天道而心生退意。 要是有人說,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大抵是帶著嘲笑的意思,可聶秋當(dāng)下所缺的恰巧是這份莽撞的勇敢,他要活得鮮活,活得生動,就得拋下所有無謂的負(fù)擔(dān),拿一個真實(shí)的、完完整整的自己去面對將來。 如見舊人。 見的是自己。 就像虛耗所說的,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他的清清白白,也不需要故作虔誠。 于是聶秋又很輕地笑了一聲,重復(fù)道:我答應(yīng)。 我說過,擋在我面前的,無論是什么,我都以手中含霜斬?cái)啵词故翘斓酪惨嗳弧?/br> 天道不滅,我心難消。 這句話同樣也適用于聶秋。 天道有意清除世上的天相師,而他天生卦象特殊,許多道士和天相師都說過他適合此道想想霞雁城的那個男童吧,天道不可能會輕易放過他的。至于聶秋為什么好好地活了這么多年,大概是因?yàn)槁欉t不讓他碰這方面的東西,所以天道才轉(zhuǎn)移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