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三人都吃光了。

    晚餐繼續(xù)吃米飯, 香辣可口的辣椒小炒rou, 清淡的溜蘑菇，焦黃入味的煎草魚和魚頭豆腐湯。

    展定疆非常滿意，倒背著手，到院子里消食去了；展南屏把洗碗的活兒派給弟弟，自己回房一瞧，紅葉已經(jīng)吃完飯，正在洗甜梨，剝石榴。

    他有些歉疚，柔聲說“以后我陪你吃?！?/br>
    嫁人嫁人，不把長輩小叔子哄好怎么行？

    紅葉已經(jīng)很滿意了：原來的世界，她給孔連捷做過湯羹，問題是，給孔連捷做湯烹茶的不止一個人，他一天一個都吃不過來，哪里輪得到紅葉？到了后來，她就只給昭哥兒做菜肴了。

    現(xiàn)在丈夫、家人愛吃她做的飯，紅葉心里甜絲絲，渾身使不完的力氣。

    “好啊?！彼吲d地瞇著眼睛，“你把公公和衛(wèi)東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告訴我，我就怕”

    展南屏說了些“爹不愛吃甜的、衛(wèi)東愛吃辣，自己沒什么忌口”，握著她濕漉漉的手：“等以后，你有了孩子，就別做了，從群房找個人，白天給你做飯，晚上我不在，也能陪陪你?！?/br>
    父子三人經(jīng)常不在家，她一個人，住不了兩重院子。

    孩子嗎？紅葉想到這兩日，不斷搖動的大紅羅帳，粗重的呼吸，繃緊的腰肢....會不會，已經(jīng)有了孩子？

    她臉頰一下子紅了，像天邊的晚霞：“哪有這么快？”

    展南屏望著她笑，目光溫柔中帶著火熱，還帶著三分曖昧，“那還不快？說有就有了?！?/br>
    夜間又是被翻紅浪，抵死纏綿。

    第三天回門，馮春梅見女兒眉眼之中滿是嫵媚與春青，倒是放心了：“姑爺對你可好？”

    紅葉抿著嘴笑，眼睛亮晶晶，歡快是藏也藏不住的。

    馮春梅不由吁一口氣，有一種“女兒嫁了”的輕松，也有些悵然--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平時是不能回娘家的。

    好在住在一個伯爵府，又都是下人，沒那么多講究，隔三差五回來瞧瞧，她這個當(dāng)娘的也知足了。

    自然而然地，馮春梅對新姑爺非常滿意，給了紅包，端來蒸好的糖糕，滿臉是笑：“我家紅葉圍著灶臺長大的，想吃什么，讓她做，年底天寒，讓她給親家公公做身厚衣裳。”

    展南屏答得坦誠：“這兩天，是她上灶臺，飯菜甚好，別的不著急?！?/br>
    呂大海不善言辭，便把鄰居劉嫂子夫妻請來陪客，小軒子坐在臺階，高高興興吃糖。展衛(wèi)東也來了，紅河和他混熟了，激動地跟在后面--對于十三四歲的少年來說，外面的世界、刀光劍雨

    今天綠云和彩燕都沒露面，香橙一個人來的，愁眉苦臉地告訴紅葉“院子里忙得很”又說，自己跟新來的柳葉一起住了。

    紅葉記得，原來的世界里，柳葉是二房買進(jìn)來的，成了二等丫鬟，配人之后也在二房，被蘇氏打壓，一直沒當(dāng)上管事的。

    她便說：“那個柳葉好不好相處？”

    香橙耷拉著腦袋：“今年15歲，說是在犯了事的隋大人府上當(dāng)差，被徐mama挑中，留在我們院子。如今被分去打掃院子，徐mama夸她細(xì)心，依我看，過了年就讓她進(jìn)屋子服侍了?！?/br>
    紅葉便安慰：“人家做得好，你便學(xué)著些，如果性子好，不妨親熱些，說不定有照應(yīng)的時候?！?/br>
    道理是對的，香橙高興不起來：紅葉是馬麗娘的陪房，肯定是留在二房的，香橙原本以為，怎么也能跟著紅葉做到二等丫鬟，現(xiàn)在換了人，前途就不一定了。

    “要是jiejie不出來就好了?！毕愠日f著天真的話，“我舍不得jiejie?！?/br>
    紅葉摸摸小丫頭梳的雙丫髻，“傻瓜，你都十二歲了，年底運氣好，沒準(zhǔn)就能升一升了。好好干幾年，到我這個年紀(jì)，也該放出來了?！?/br>
    香橙像大人一樣長吁短嘆。

    吃過午飯，紅葉三人回到家中，展衛(wèi)東找護(hù)衛(wèi)玩耍去了，紅葉忙忙碌碌，準(zhǔn)備晚飯，展南屏幫忙打打水，洗洗水果，心滿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散步。

    夜間閑下來，紅葉才有時間打開箱籠，把自己的東西擺在合適的地方：瓷器是現(xiàn)成的，由于展家人少，不用買太多，她就挑了一套時新的粉彩蝶戀花，價格不便宜，擺在堂屋令人眼前一亮；椅套、坐墊是新買的，吉利的大紅色；幔帳展家準(zhǔn)備了，她打算掛一年，再換成自己備的官綠色和寶藍(lán)色；她在長春院待慣了，一年四季從花園采了鮮花插瓶，這回出嫁，讓紅河挑了兩個花瓶，藍(lán)色的春天用，粉色的冬天擺....

    以前有府里，一年四季做新衣裳，紅葉用不著cao心，現(xiàn)在成了家，不光自己，還得cao心丈夫了。

    她打開一只標(biāo)著“陸”的箱籠，里面是深色料子，拎起一匹群青色的，“這匹顏色深，給公公做件衣裳；靛藍(lán)還有這塊景泰藍(lán)，給你做兩件外衣，這匹竹葉青的，衛(wèi)東年紀(jì)輕，穿著正合適?！?/br>
    說起來，展衛(wèi)東比她大兩歲。

    展南屏不由露出笑容，由著紅葉拿出尺子在自己身周比來比去，認(rèn)真地記錄。

    之后清點結(jié)婚收的禮物，公公的見面禮是一對普普通通的玉鐲，水頭尚可，值不了幾個錢，比展衛(wèi)東送她的釵子差遠(yuǎn)了，匣子里另有三百兩銀票。

    紅葉小心翼翼拈起來，試著猜測：“這是，婆母留下的嗎？”

    展南屏點點頭，目光露出追憶和傷感：“我娘去世的早，省吃儉用的，什么都給我們花了。這是她留下來的，還有一根簪子，一個戒指，在衛(wèi)東那里，留個念想?！?/br>
    紅葉用漳絨輕輕摩挲，包好放回原處，忽然覺得奇怪，想問，又不敢問。

    展南屏已經(jīng)察覺了，接過盒子在手里把玩：“我們練武的，錢來得快，去的也快。那幾年我和衛(wèi)東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一頓吃一鍋rou，練功也到了緊要關(guān)頭，依靠藥物提升，人參，鹿茸，鐵砂，一個都不能少?！?/br>
    “加上人情應(yīng)酬，府里的朋友，江湖上的朋友，來來去去的，攢不下什么錢，爹有一次受了傷，在家養(yǎng)了半年，花錢的地方就多了，也不能什么都指望伯爺賞賜。我娘背著我們，把首飾當(dāng)了一些?！彼冻鰝械纳裆皶r間長了，就找不回來了?！?/br>
    紅葉隨之傷感起來，輕輕倚在他肩膀。

    展南屏拍拍她，站起身，從床頭一個不起眼的抽屜取出一個包袱，“你收著吧?！?/br>
    沉甸甸的，紅葉不用打開，就明白是銀子。果然，是一錠錠明晃晃的雪花銀，二十五兩一錠，足足十五錠。

    “你收起來三百兩，剩下的平時零花，加上過年的?！闭鼓掀炼冢耙院?，我每月給你五兩銀子，有大事再添。”

    五兩銀子可以做很多事，小門小戶有老人有孩子的，一年開銷也才十來兩。

    紅葉不是沒見過錢的人，當(dāng)了姨娘之后，她每月月例二兩，另有馬麗娘的私房補貼，府里一年四季衣裳份例，年節(jié)賞賜，孔連捷也賞過她一些金銀首飾。

    可此時此刻，她依然被感動了：面前這個男人，把自己的體己給了她，真心實意，想和她過一輩子。

    她眼圈發(fā)紅，“你手里，還有錢沒有？”

    展南屏被這句話逗笑了，“哪能沒有？留著慢慢花，買糖吃，買素包子吃，??？”

    她白他一眼，“你才吃素包子，干脆，你去相國寺當(dāng)和尚好了?！?/br>
    “當(dāng)和尚？”展南屏摸摸頭發(fā)，“我有老婆有老爹，當(dāng)什么和尚？再說，你舍得我嗎？嗯？”

    這個人，紅葉捂住臉，不肯看他，展南屏笑著把她摟到懷里。

    第31章

    九月初九那天, 紅葉做了重陽糕。

    外院廚房用白糕和糯米，加一些薄薄的豬油和糖粉；二院小廚房加一層紅棗和栗子，味道香甜起來；紅葉額外加了芝麻、豆沙和青紅絲, 撒些葡萄干, 就成了上好的重陽花糕。

    咬一口, 軟綿綿粘絲絲，甜的像蜜。

    展定疆嘗了嘗, 贊一句, 展南屏吃了一塊就放下了--對大多數(shù)男人來說，確實甜了些，只有展衛(wèi)東，咔嚓咔嚓吃半盤子，稱贊“嫂子手藝真好?！?/br>
    紅葉大受鼓舞, 送回娘家一些，給香橙彩燕送去一些，余下的用彩紙剪了小旗子, 裝飾在花糕表面，送到鄰居家。

    周少平和吳三定是一等護(hù)衛(wèi), 住的廂房朝向好，寬敞明亮，離得也近, 僅次于展家父子。

    周家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吳家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白天玩在一起, 一窩蜂地叫“展叔叔呂嬸嬸”, 一邊伸手就抓重陽花糕。

    米氏喬氏一個哄孩子“洗手去”, 一個熱情地邀請展南屏和紅葉“坐, 坐”，去屋里沏茶。

    看得出，三家交情很好，米氏喬氏對展南屏沒什么避諱，孩子們也非常熱情，熟稔地坐在展南屏腿上，糕點上的桂花掉了他一褲子。

    紅葉忍著笑。

    米氏比她大幾歲，親親熱熱喊“妹子”，把展南屏夸成一朵花：“大展兄弟呀，跟我們家那是沒話說，我們當(dāng)家的常說，若不是展大伯、大展兄弟，早就沒我們家了?！?/br>
    喬氏沒米氏口齒伶俐，不停地給紅葉剝橘子，又把梨水端出來--喬氏小兒子喉嚨疼，一大早就熬了梨水喝。

    米氏拍頑皮的小兒子一下，“旁邊玩去”，小男孩不肯，摟著展南屏大腿嗷嗷嗷。展南屏寵溺地把孩子托到肩膀，小男孩神氣活現(xiàn)地揪著他耳朵，大喊“騎大馬嘍”。

    米氏笑瞇瞇地對紅葉說：“妹子，看見沒有，快點生一個，展大伯呀，盼孫子盼著脖子都長了”喬氏也說“大展兄弟脾氣好，哪像我們家那口子，自己兒子都躲著走?！?/br>
    回家的路上，紅葉滿心憧憬，自己以后也會像米氏喬氏一樣，丈夫出門去了，就在家做家務(wù)，帶帶孩子吧？

    這個時候，長春院的秀蓮也在吃重陽糕。

    往年人人都有，也能吃到院里小廚房的，到底不如今日，錢mama巴巴地派人把糕點送到秀蓮的院子--錢mama是馬麗娘的陪房，眼孔高的很，對主子恭恭敬敬，其余的，就見人下菜碟了。

    有一次馬麗娘出府赴宴，秀蓮心血來潮，想吃個香菇rou末燉蛋，派小茉莉去小廚房，半日才端回來。小茉莉哭喪著臉，說，紅葉jiejie幾個要吃素炒面筋和酸辣湯，錢mama巴巴地捅開爐子給做，還額外送了一碟醬rou一碟烙餅，等把紅葉的人送走了，才輪到小茉莉。

    那時的秀蓮忿忿地想，有什么了不起！紅葉不就比自己多了個陪房的身份！

    是什么時候，紅葉成了她的眼中釘，rou中刺？

    紅葉和秀蓮相差一歲，一個跟著馬麗娘入伯爵府，一個第二年就被人牙子賣了進(jìn)來，一起伺候主子、一起從末流丫鬟做到二等丫鬟。

    一起長大的緣故，無論是身邊人還是主子，都把兩人相提并論：一樣的水靈嬌俏，一樣的可造之材。慢慢地，兩人年紀(jì)大了，越來越不一樣：紅葉針線好，細(xì)心，老實，不愛得罪人；秀蓮嘴上來的，能哄主子，反應(yīng)快，嘴上不饒人。

    馬麗娘知人善任，紅葉留在屋里，秀蓮跟在身邊。

    內(nèi)院丫頭等閑接觸不到外男，出出進(jìn)進(jìn)的，只有姑爺和兩位少爺。

    秀蓮到了思春年紀(jì)，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在英俊瀟灑的二爺孔連捷身上....眉眼含笑，舉止風(fēng)流....伯爵府的嫡出爺們，身上兼著指揮使的職....出手豪爽，對身邊人也很關(guān)照，有一次隨手賞了秀蓮一錠銀子，秀蓮藏在身邊，沒告訴娘和哥哥....

    夜深人靜之際，秀蓮想，若是能留在院子里就好了。

    誰曾想，有一天秀蓮聽到，馬麗娘和徐mama商量，把紅葉給二爺。

    為什么不是她？

    秀蓮不甘心！

    她暗自窺探，果然，二爺?shù)哪抗馀紶柭湓诩t葉身上....就像看著碗里的rou....轉(zhuǎn)一轉(zhuǎn)又移開去....

    現(xiàn)在好了，紅葉打發(fā)出去，配了個下人，自己成了主子--半個主子，也是主子。

    想到這里，秀蓮的目光從重陽糕移到粉彩花鳥碟子，移到黑漆方桌，移到墻壁掛著的花鳥圖和豆綠掛瓶，移到青花瓷梅瓶中兩支盛開的凌霄花，移到糊著嶄新窗紗的窗欞....

    這里是屬于秀蓮的。

    強過兩個丫鬟合住的屋子一萬倍。

    門外人影閃動，小茉莉和一個瘦高條的丫鬟并肩進(jìn)來，把紅漆托盤放到桌面，端出一個霽紅小碗，“姨娘，柳黃jiejie做的芝麻糊和我們做的不一樣呢！”

    秀蓮是姨娘了，身邊一個小茉莉就不夠了。馬麗娘從新買來的丫鬟里挑了個叫柳黃的，按二等的例，又找了個十三歲叫芳霞的，按三等丫頭，一起指到秀蓮身邊。

    芳霞就罷了，柳黃機(jī)靈勤快，懂得看眼色，才來幾天，就把秀蓮哄得舒舒服服。

    聽到這話，秀蓮來了興致，見碗里黑灰色的芝麻糊表面撒了一圈金黃色的干桂花，中間點了兩滴蜂蜜，“會不會太甜了？”

    柳黃雙手墊著帕子，把調(diào)羹遞到她手邊“姨娘嘗嘗看，若是吃不慣，奴婢還按以前的方子?！?/br>
    秀蓮嘗一口，發(fā)現(xiàn)芝麻糊里面沒放砂糖或者冰糖，拌著表面的調(diào)料，味道清香甜美。

    “湊合?！彼娉值卣f，推一推桌面盛著糕點的碟子，“賞你們了。”

    柳黃露出喜悅的笑容，道過謝，就抱著托盤退到門邊，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