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知道金部長曾是寧九郎高山流水的鐘子期，是個極懂戲的，因此心里很有幾分敬重，說：“那是我自己加的，您看著，可還入目？”

金部長連連點頭：“極好。照我說，不如往后都照這么演?！庇中Φ溃骸澳愫途爬啥际怯羞@志向的。九郎過去總說要改戲，可是他膽子小，遵規(guī)矩，不過就是修飾修飾。直到遇見你，才認(rèn)真創(chuàng)新戲了。我記得幾年前，你和九郎有一出，是不是？據(jù)說本子寫得好，身段唱腔更好?！苯鸩块L仿佛在說什么好笑的事情，笑道：“直把齊王爺看得大放厥詞，妖言惑眾，得罪了黨國。足以見得，這戲是真的到火候了。”

商細蕊說：“是杜七寫的本子。我和九郎加的身段安的腔。”

“可惜那時候我在南京，錯過了。聽人說，后來你們?nèi)ヌ旖蚪o皇上照樣兒演過一出？”金部長嘆道：“還說，你唱到‘誰家江山萬古長’的時候，皇上哭了？”

那次奉詔進戲，真是商細蕊至今為止的頭一件殊榮。此時離清朝覆滅還不算很久，帝室余榮猶在。戲子一行，唱的是帝王將相，演的是才郎閨秀，他們吃的是古人留下的飯，潛移默化之下，對舊王朝的那一套很推崇很向往很敬服。因此，這恐怕也將是商細蕊平生第一件殊榮。事后宣統(tǒng)帝當(dāng)面夸獎他一番不說，還賞給他一把牡丹紅梅的泥金扇子，扇面兒上有皇帝題的詩和一枚私章。

但是商細蕊現(xiàn)在仔細回想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那天皇上哭沒哭，我唱戲的時候，從來不看座兒怎樣?！?/br>
在商細蕊唱戲的時候，宣統(tǒng)皇帝也只是底下的一個“座兒”。程鳳臺暗暗納罕，這小戲子，口氣真不是一般的大！

“現(xiàn)在還演嗎？”

商細蕊答道：“九郎走后，這出戲就掛起來了?！?/br>
“這是為什么？”

“別人的駙馬，總演不到九郎的那個意思?！?/br>
金部長沉吟半晌，方問道：“九郎和你還有聯(lián)系？”

范漣擠眉弄眼地引程鳳臺聽人隱私，其實哪用他提醒，程鳳臺聽得最認(rèn)真了。

“托您洪福，九郎一切都好。就是現(xiàn)在嗓子塌中了，一點兒戲也唱不得，每天只和齊王爺推牌九玩兒?！?/br>
程鳳臺和范漣都暗道這小戲子缺心眼。北平城人盡知道，金部長和寧九郎曾是有過一段風(fēng)月情長的。雖然此情已成追憶，但是他這樣直白白地說起寧九郎琵琶別抱以后的樂趣，金部長心里得多不舒服啊。

金部長臉色變也未變，貌似欣慰地微笑道：“這樣就好。他唱了一輩子，也該歇歇了?！闭f著，有侍從過來請金部長去聽一個南京來的要緊的電話。金部長道一聲失陪，一瘸一瘸地去了。他一走，商細蕊臉上的微笑立刻靈活起來，程鳳臺一把拖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到金部長的椅子上，商細蕊哎喲一聲笑開了，右手邊，范漣早也斟了一杯酒等著他了。

范漣氣呼呼地壓低聲音笑道：“蕊哥兒，好能耐的一張嘴！數(shù)你守本分！看你起的話頭兒！讓那老瘸子宣排咱哥倆一頓！”

說罷湊上酒杯逼商細蕊仰頭飲下。商細蕊不知就里，稀里糊涂吃了一杯冤枉酒，吃得太急，直咳嗽。程鳳臺拈了一朵果碟里的蜜制玫瑰花放到他嘴邊，他銀牙一咬就含進了嘴里，咳嗽才慢慢地止住了。

“商老板，好吃嗎？”

“恩。好吃?！?/br>
“還要嗎？”

商細蕊還像個小孩似的好甜食，望著他直點頭：“要的！”

其實果盤子就在旁邊茶幾上，手一抓就有了，也不是非得程鳳臺同意了才能吃。但是商細蕊在外面拘謹(jǐn)?shù)脜柡?，一動不敢多動，一唬就唬住了?/br>
程鳳臺道：“你告訴我們金部長的一件事，這一碟都歸你端下去慢慢吃?！?/br>
“什么事??？”

程鳳臺笑得看一眼范漣，范漣大概也猜到了，笑得很yin邪。程鳳臺道：“你看金部長，三句話不離寧九郎。他們兩個過去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你給我們說一說?！?/br>
商細蕊聽了，默默道：“我不知道啊。”

“你怎么不知道？你和寧九郎不是相交甚篤的嗎？”

“這個事，我就是不知道啊?！鄙碳毴镄南耄@是九郎最私密的事情了，就知道也不能說給你們聽啊！回頭麻將桌上一消遣，壞了九郎的名聲！

“金部長要回來了，我下去扮戲啦！”

程鳳臺只管扯著商細蕊的袖子不撒手，那邊金部長真的一瘸一瘸地回來了，商細蕊一著急，忽地站起身來，而那件戲服遠不及商細蕊自己做的考究，料子大概很不牢，袖口的一圈綴邊在程鳳臺手中應(yīng)聲而裂。

“二爺！看你！這是人家的衣服呀！”

程鳳臺還來不及說什么，小戲子從他手里扯下那截綴邊，很懊惱地跑掉了。范漣一拍扶手，大笑：“姐夫，還未分桃，就先斷了袖?！?/br>
程鳳臺嗤他一聲：“什么亂七八糟的。”心里也覺得有點沒意思。

金部長瘸著瘸著總算走到了跟前，坐下仿佛很累地一嘆：“漣哥兒又樂什么？今天就數(shù)你最高興?！?/br>
范漣收了笑臉，咳嗽兩聲正經(jīng)看戲。

第10章

轉(zhuǎn)眼過了年，街面上的買賣也營業(yè)了，戲班也開箱了。年底范家堡交來的帳，規(guī)矩是要當(dāng)家人親自核算歸總謄寫一遍，范漣貪玩撂在一邊，一直拖到拖不得，現(xiàn)在天天枕著算盤過日子，也是忙得很了。唯獨程鳳臺依然與過節(jié)一般游手好閑著，而且閑得心安理得，誰也休想麻煩著他一點。不過范漣既然忙事了，沒有人陪程鳳臺胡作非為，他一個人甚不得趣，成天東游西蕩，在朋友家里看了一出戲。戲雖不懂，卻讓他想起商細蕊來了。臺上的小戲子，光聽嗓子就沒有商細蕊敞亮，扮相也沒有商細蕊好看。想到上回扯壞了商細蕊的袖子以后，兩人得有幾個禮拜沒見著面，難不成小戲子記恨了？便想著把他帶出去玩玩，順便賠個禮，小戲子憨厚渾愣，一逗就樂，實在是很可愛的。

商細蕊現(xiàn)在大多在清風(fēng)大戲院駐演，因為他喜歡改戲，而戲院比較摩登，比較能夠接受他改戲。哪怕改砸了，也沒有茶壺開水之類的兇器出現(xiàn)，況且舞臺遙遠而高，要扔點什么別的大件兒上去很困難，對商細蕊來說比較安全。

清風(fēng)大戲院是鐘塔式樣的西式建筑，有一條小黑巷直通后臺的化妝間。過去程鳳臺和一個舞臺劇女明星不清不楚的時候，對這里的構(gòu)造已經(jīng)摸得很透了，而且他和商細蕊至今也很熟了，不必走虛禮了，叫司機老葛把車子停在前門，自己繞到小黑巷里摸進去直接找他。還沒有敲門，就聽見里面有女聲喊：“誰當(dāng)了婊子誰知道！別跟沒事兒人一樣！座兒都睡遍了也沒掙上個角兒！那浪樣兒還演得了崔鶯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