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樂道：“倉房在府內，由小人暫管。”

    祝纓留意到，說到倉房、糧餉的時候，守城的那個管事就撇一撇嘴。她含笑說：“糧餉么……”果然看到那人嘴又撇了一下。守城這管事她認識，是舊索寧家的一個獵戶，本領不錯。

    祝纓續(xù)道：“當然是要給的，輪班休息安排了嗎？”

    “是?！?/br>
    祝纓將各人都問候到了，最后又說一遍辛苦：“明天就要開市了，大家辛苦一些，將各人手上的事辦好，晚上我請大家吃飯?！彼龘Q了幾種語言說完，眾人一聲答應。

    祝纓道：“項樂，你留一下?！?/br>
    項樂在“自信”與“不知道我哪里做得還欠缺”之間反復搖擺，又盼著祝纓說他都做得很好，又盼著祝纓指出他的不足。祝纓不是只挑剔，對親近的人，指出不足之后她通常會給一個建議，這個建議常令人茅塞頓開。

    他等著向祝纓匯報。

    祝纓開口卻是問他：“住得還習慣嗎？”

    “挺好，夏天更涼快。”

    “冬天怕也更冷吧？”

    “以前在家里四處跑，冬冷夏熱，別業(yè)好，不用風餐露宿?！表棙沸Τ鰞膳虐籽?。

    祝纓也笑了，點一點頭。

    項樂斂容，向祝纓匯別業(yè)的情況：“自從解救了舊索寧家的奴隸，別業(yè)的人口又添了三百八十七戶。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又有新生兒若干，半年來老病死去二十一人。收租谷若干、麥若干、布若干。添羊若干、馬若干、牛若干，都安排了放牧。啊！藝甘洞主更往西北方的山里遷徒，為防有詐，他空出來的地方小人先不敢占，只讓牧人白天去放牧。

    又新建了房舍若干間、去歲今年開荒若干畝，別業(yè)又自建商鋪若干、開設木匠坊等。又有鐵匠到別業(yè)來定居，他的手藝稱不上好，修補農具勉強可用。

    這是別業(yè)之內，別業(yè)之外各寨，去年末也繳了稅賦。您共有大小寨子若干，人口數目各寨計數粗糙，只有一個約數，各寨田地若干，取其稅賦共計若干?！?/br>
    項樂越報底氣越足，最后脫口而出：“并吞之利太豐厚了！”

    說著，將賬本遞給了祝纓。祝纓翻了一翻，剛才項樂報的是各大項的總數，上面記的是密密麻麻的細目。再詳細一些的一個本子記不完，另有一個屋子單放人口、土地的詳細資料。

    此時的她，每年能夠有的收益差不多有當年剛到的時候福祿縣收益的六成了。

    確如項樂所言，并吞之利太豐厚了。如果沒有這一出，僅憑一個別業(yè)慢慢發(fā)展，光人口就得攢到猴年馬月去了。

    祝纓將賬本一合，問道：“抽丁服役，都是怎么抽、怎么干的？”

    項樂道：“照朝廷的抽丁法，以半丁、成丁為限，老弱婦孺不抽取。照您的吩咐，先修小驛，以小驛為點，連起別業(yè)到各寨的道路。其次是水利。然后是各寨的圍墻、守護之類。別業(yè)之內，常有百人，以作守門、巡邏、捕盜之用?！?/br>
    “已經有盜匪了?！?/br>
    “是。哪兒都有的，只好勤抓些。都不是大jian大惡，尚未有人命官司?！?/br>
    祝纓道：“識字的人還是不多，這可不太好，不識字，許多事就干不了，管事也只有兩個半瞎?！?/br>
    項樂道：“別業(yè)的小學堂已經建好了，就是缺先生。老封翁來的時候，會到小廟里去坐一坐，給孩子們講一講識字課本。管事也缺人，現在也只好先這么用?！?/br>
    祝纓點點頭：“我知道了。識字課本我又帶了一些過來，讓人都學起來，從各個寨子里抽人，每個寨子出幾個年輕人過來。不要學太多的學問，學些簡單的官話、文字、算術。不然吶，他們連賬目都算不清。你抽稅、抽丁、修路都干不好。至于先生，我來想辦法。”

    “是?！?/br>
    “我還是住半個月，這件事情我親自來盯。傳訊的事也要再緊一緊，方便上情下達?！?/br>
    “是?！?/br>
    “要開始準備些磚石土木，我要用?！?/br>
    “是。不知是要做什么工程？小人好準備抽丁。”

    祝纓道：“不必太多，建工坊用。別業(yè)的工坊門類太少了，就算別業(yè)可以靠山外的商人互通有無。下面的寨子呢？自家還是得有，哪怕不那么好，也不能缺了。應急要用?！?/br>
    項樂道：“只怕一時尋不到那么多的工匠。畢竟是山里，山外的工匠不愿意進山。高價招募或能招募一二，想靠招募湊齊所需，恐怕不行。”

    “嗯，選老實肯干的，半個月后我?guī)Щ叵律饺ィ皇怯泄俜幻?？放去當學徒，學個兩年，學回來了讓他自己主持一個工坊帶徒弟，這就起來了?！?/br>
    項樂心道，這也是當初做糖坊的路子。答應道：“是?！?/br>
    “侯五我?guī)砹?，他說，同你商量了一下這里的守衛(wèi)？”

    項樂臉上一紅：“是，侯五叔是行家。我在他面前不過是三腳貓?！?/br>
    “你們各有各的長處，他本來就是行伍出身，因為受了傷才到我這里來的，不然你可見不著他。他是見過血的人?！?/br>
    項樂輕吸一口氣，道：“以前還以為他是講故事。”

    “接著說正事?！?/br>
    祝纓說一件事，項樂答應一件事。說了幾件之后，項樂就從腰間袋子里也摸出紙筆來記了。

    這些事有一個大的框架可以對照——山下的治理，一個規(guī)劃得順手，一個理解得也很順利。

    最后，祝纓道：“還有一件事，想不想家?。俊?/br>
    “男兒志在四方。”

    “可有人想你?！?/br>
    “呃……”

    祝纓道：“我過福祿見過令堂，她很掛念你?！?/br>
    項樂嘆了口氣，他還是有點想家的。

    祝纓道：“難為你在山里守這半年，也沒能回家過年，她怎么能不擔心呢？還有另一樣，新年時候人，她到府里去拜年了，我回來聽說，她在cao心你們兄妹倆的親事。”

    項樂嗔了一句：“真是的！”

    祝纓道：“你怎么想的？”

    “都行，”項樂說，“只要是個好女子?！?/br>
    “還是要想一想的，三娘那里我不好同她講，你我倒可以談一談?；橐龃笫拢灰p忽。娶妻呢，就得對人家好，當然，也得對你自己好。不只看眼前，也看個將來?！?/br>
    “大人？”

    祝纓道：“你們兄妹三人，現在又添了一個阿漁，我都看在眼里。做事的本領是盡有的，只要給機會，不比別人差?！?/br>
    “都是些小巧。聽大人的吩咐?！?/br>
    祝纓擺了擺手：“小巧？你們在我身邊，我給你們派了活計，你們第一要將領的差使辦了，能‘大’到哪兒去？我都看在眼里。家里是想置田？一邊做著買賣，積累家業(yè)，一邊讓子孫讀書？好脫胎換骨是也不是？”

    項漁雖然還在糖坊里當“學徒”，但這個學徒與孤兒學徒工顯然是不一樣的。這孩子讀書，還跟祝煉請教過功課——這個是蘇喆告密的?？醋＠t好說話，有時也捧著書問一問祝纓。兩不耽誤。

    項家買田、雇人開荒的事祝纓也知道。

    為擺脫出身，商人也會各出招數，最后都是想謀一個官身，這樣家族就穩(wěn)了。項家不過是其中一種。

    項家的情況也差不多。

    項樂道：“是，是一些念想，并不敢枉法?！?/br>
    祝纓道：“這個事咱們不剖析它。你們兄妹這些年功勞、苦勞都是有的，品德也不壞，戶籍上面不用你們cao心，有我?！?/br>
    項樂露出一點笑來，低聲道：“聽先父說，當年祖上并不是商人。后來分家、遇災，不得不做行商討生活，得罪了一個缺德鬼，筆上動了一動。原本也不在意的，現在竟又有了些妄想?！?/br>
    “也不是妄想。說遠了，講回來。既然令堂要說你的婚事，你又不反對成親，就回家商議一下。”

    項樂笑道：“是。我不會耽擱太久就回來。”他心里已經盤算了，他在別業(yè)之內也有自己的一個小院子，如果妻子愿意，帶到別業(yè)來安置也未嘗不可。如果妻子不愿意到山上來，那就放到老家跟母親居住。他不時回家探望。

    祝纓道：“人生大事，不能馬虎，給你假，只管去說親，能與姑娘見個面、處一處最好。人都是處出來的，不要成怨偶?，F在懶得下功夫，以后都得補功課?！?/br>
    “是。”

    祝纓道：“這半個月你還得將手上的事辦好，剛才說的，你都沒忘吧？”

    項樂照著筆記將剛才的幾件事重復了一下。祝纓道：“你去吧，這回下山，你與我同行吧。別莊這里，他們正好避暑，只要管事們理順了，下個月我又來了。不必擔心。好好將后宅理順，這個可是很要緊的，想走得遠，就要家宅安寧，不能馬虎?！?/br>
    “是?！?/br>
    “定下了親事，給我張?zhí)??！?/br>
    “是！”

    “去吧?！?/br>
    ……——

    項樂拿著剛才記事的小本子離開了，祝纓就翻看別府里的一些記檔。整個別業(yè)里識字的人都不多，項樂一個人頂了許多事，不少記錄都不如山下的細致，能做到這樣已是盡力了。

    祝纓想了一下，帶下山的別院護衛(wèi)已都識了幾百字了，識字歌都會背了，就用他們！先粗粗掃盲一遍！遇著有天賦的苗子再薅走，帶到刺史府里、塞到番學里進修。這些人既不需要考科舉，也不需要做學問家。能在別業(yè)用就行。

    她需要的是——實用！

    記檔看完，再看倉庫，倉庫的鑰匙對她而言就是個擺設，但是她還是走到倉庫外面，讓人找黃管事來，將倉庫打開，看一看里面堆積的糧食、布匹、皮毛、藥材……一類一類的放好。

    倉庫外面有壯丁牽狗巡邏，四下散養(yǎng)了幾個貓，三花、土貓、黑貓都有，懶洋洋地趴在地上曬太陽?？吹剿?，黑貓將身子扯成個弓形，抻了個懶腰，舔了舔舌頭，又趴下了。

    祝纓對黃管事道：“大姐也養(yǎng)了一個貓，經它們可胖多了。”

    黃管事小心地說：“心寬體胖，心寬內體胖，這里捉老鼠的貓，哪比得上大人家里的貓？品種都不一樣?！?/br>
    祝纓笑道：“也是隨便聘來的。京城還有一條狗，沒有帶過來……”

    黃管事道：“小人養(yǎng)過四條狗，唉，死一條，難過一回，現在都不想再養(yǎng)了。那一天在街上看到個狗崽子，活似養(yǎng)過的第一條狗，沒忍住，又抱家去了。”

    祝纓道：“狗崽子沒主的？”

    “有，可誰也養(yǎng)活不了一窩崽子不是？拿了二斤rou骨頭，換了來?！?/br>
    祝纓道：“有這樣的好事？那我也去換幾條?！?/br>
    黃管事指了指巡邏的狗：“大人要，還用換？就這些，過不多久一準兒就有小狗崽了?！?/br>
    祝纓道：“那可省骨頭了。以前忙，貓啊狗的都不上心，現在得閑了，想養(yǎng)了。”

    “小人也是?！?/br>
    “你現在還好？”

    “是。”

    “以前的營生手藝，沒撂下吧？”

    黃管事道：“那不能！大人現在要再做匾、打個家什，還是行的！”

    “你還留著帶徒弟、建房子吧，小學堂你也參與了吧？”

    “是?！?/br>
    “走，看看去?！?/br>
    祝纓一路東拉西扯，全是閑話家常的樣子，從貓狗到工匠手藝，再到小學堂，黃管事不知不覺，放松了警惕。祝纓將他這半年來的生活又掏出來了，知道他現在做不大動營生了，項樂也給他發(fā)一份管事的酬勞，這個酬勞與項樂報賬的數目基本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