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守著崽崽,守著他!他……他……”抓緊的手慢慢無力。 麥穗反抓住就要脫落的手:“娘?娘!” “……他是咱家的根……”話音裊裊和著不舍離去的魂魄,消散在天地間。 “娘!?。 丙溗虢^望哭吼。 屋外聽到這聲嘶吼都明白知怎么回事,幾個大人不由自主看向才九歲的陳長庚。 陳長庚面色雪白雙目失神,仿佛一座雪雕的冰娃娃沒有靈魂沒有熱氣。 幾個人互相看看嘆氣搖頭,哎,可憐吶…… 陳長庚覺得世界離自己很近又很遠,周圍人影影綽綽‘嗡嗡嗡’,好像黃泉飄蕩的鬼魂。 輕飄飄什么都落不到實處。 “就這樣吧,麥穗炕上的席子是新的,就用那個卷?!?/br> 陳進福的話隱隱約約飄進耳朵,陳長庚一邊恍惚一邊清醒:“兩畝地,換一頭豬一口松木棺材,大擺筵席請兩個和尚念《往生經(jīng)》四個樂人送葬?!?/br> 陳進福面露難色:“這又何必……” 陳長庚轉(zhuǎn)過臉,恍惚中幾個陳進福在眼里合成一個。陳長庚臉上露出一點悲憤狠厲: “我娘十七歲嫁到陳家,夙興夜寐不辭辛苦。二十歲因為爺爺忤逆皇帝,驚的落胎傷身。沒有休息一天,典賣嫁妝伺候爺爺千里回青合?!?/br> “為陳家血脈,拼著三十二歲高齡生下我。我娘在陳家,上,奉養(yǎng)公公十多年,下,孤身撫育我成人。” 陳長庚雙眼泛紅:“八百嫁妝銀子花費殆盡,我娘賢孝勤謹友睦宗族,配不上一口棺材嗎!” 陳進福啞然無語,三十剛出頭的他面容沉重鬢染雪絲,也是苦。 “……是不能太虧待三嬸?!标愡M福嘆口氣。 …… “崽崽,你累不累,要不靠著jiejie休息會?”麥穗小心翼翼問跪在旁邊一起守夜的陳長庚。 陳長庚雙眼無神盯著棺木一動不動。 “崽崽?”小心翼翼 麥穗擔心的很,陳長庚不吃不喝不說話,如果不是迎靈跪拜,都不像個活人了。 麥穗等了一會兒,挪著膝蓋靠近陳長庚,輕輕把他攬在懷里靠著。 “崽崽乖,靠著jiejie合會眼?!?/br> 陳長庚面無表情推開麥穗,盯著棺木重新跪好。 …… 喪事是亂事,更何況陳家這次大過,人來人往杯盤碟盞。秋生看了一會兒,去找陳進福:“大堂伯要不要給姑姑家報喪?” 忙的頭暈的陳進福愣了一下,麥穗是買來的童養(yǎng)媳根本不用報,買來的和娘家再沒什么干系。如果報了就是抬高麥穗身價,把麥穗當正經(jīng)兒媳。 童養(yǎng)媳身份上差一層,對陳家來說不報最好,好拿捏。 “……你去問問麥穗,看要不要給她娘家報喪?!标愡M福到底是個君子,愿意幫陳大娘一把。 秋生想了想去灶上端了一碗rou丸湯,去靈前遞給麥穗,在她耳邊低聲:“姑姑派人去給你家報喪吧?!?/br> ……家?麥穗努力想了想,才想起爹娘那么多哥哥。 麥穗吸吸鼻子眼眶一陣陣酸澀,忍著淚水攪了攪rou丸:“不用報。” 秋生還想再說什么,就看麥穗一顆心都放在陳長庚身上:“崽崽,餓不餓?張嘴啊……” 半個rou丸喂到唇邊,陳長庚慢慢別過頭。 “崽崽聽話……”麥穗舉著勺子,追著喂過去。 ‘啪’一聲脆響碗勺被陳長庚打到地上,rou丸骨碌碌滾了幾滾,孤單單停在碎瓷rou湯里。 麥穗胸口起伏看著rou丸,眼淚落下來道歉:“是jiejie不好,jiejie應(yīng)該等崽崽餓了再問?!?/br> 娘……麥穗淚眼看向棺木,哭的哽咽難忍,娘……我該怎么辦? 秋生似乎明白麥穗為什人不讓自己家里人來,又似乎不明白。他默默拿來笤帚簸箕,收拾好地上殘渣。 第二天天氣依然不好,慘白的日頭懸在天頂,寒風嗖嗖刮過草頭樹梢,那個能帶來溫暖的娘卻橫在棺木里。陳長庚身戴重孝背扯著纖繩走在前邊,神情空蕩蕩。 高高拋起的紙錢在空中打著旋兒飄蕩,最后落在枯敗的大地上。 下葬后家里就剩下麥穗、陳長庚,零落的油跡、廚房里滿盆滿鍋的剩菜,似乎昭示著什么不一樣了。 “崽崽,餓了吧,jiejie給你做面籽兒好不好?”麥穗帶著一份期盼。 ……陳長庚不言不語坐在炕上,胳膊搭在炕桌上。 麥穗眼睛一紅又想哭,那位置那姿勢就是陳大娘以往的樣子。 麥穗靠近陳長庚想扶他躺下:“崽崽不想吃飯,躺一會兒合眼睡一會兒,好不。” 陳長庚漠然避開麥穗,盯著他娘的針線蒲籃,里邊還有繡了一半的蝴蝶。 麥穗放下手訕訕后退,退到屋門口坐在門檻上呆呆看著陳長庚。 守著他 下午暮色漸起陳長庚動了,他從炕上下來…… 麥穗立刻起身,起的太快麻木的雙腳,差點摔倒,趔趄著撲到陳長庚面前:“崽崽,你干什么?jiejie幫你?!?/br> 陳長庚踮著腳取下掛在墻上的銅鑼。 麥穗明白了:“崽崽要去給娘打怕怕,jiejie陪你?”殷切、期盼、小心。 陳長庚好像看不見麥穗,只是伸手推開面前的阻礙自己出去。 丟了魂一樣的陳長庚,讓麥穗害怕的心都縮起來了,咬著手背忍著哽咽,淚花兒卻忍不住。 風呼呼刮過樹梢,明明和平日一樣,麥穗?yún)s偏偏聽到哨聲幽幽咽咽纏綿樹梢。 崽崽怎么還不回來?麥穗等不及去墳上找,陳長庚面朝下?lián)涞乖陉惔竽飰炦叄~鑼孤零零落在不遠處。 麥穗嚇的魂飛魄散,幾乎連滾帶爬撲過去:“崽崽!崽崽!” 陳長庚醒不過來,麥穗用盡力氣背起陳長庚,昏迷的人仿佛一座山壓在麥穗背上。 太陽已經(jīng)落山暮色籠罩原野,風嘶嘶吹的枯草沿著地面滾,或者旋到半空。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剪影,唯有麥穗背著陳長庚往前走。 “崽崽,再堅持一下,就到家了。”顫抖的哭音,被風拉扯著飄散“崽崽,別丟下jiejie……崽崽……娘……”淚水蜿蜒 陳長庚急火攻心,再加上幾日不眠不休,一場病來的氣勢洶洶,高燒昏睡不醒。麥穗為了救他用五畝地換回春堂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片刻不離日夜守著。 陳長庚幽幽轉(zhuǎn)醒,眼前是麥穗驚喜的面孔:“崽崽醒了!” 渾渾噩噩的陳長庚終于神思清明,他看著麥穗,就是她,就是她累死了娘。 翻滾的恨意凝成漆黑的平靜:“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去死吧?!?/br> 箭穿胸口,麥穗終于知道陳長庚真的討厭她。 第28章 陳長庚一雙漆黑眼睛盯著麥穗,看慘白色從麥穗麥色肌膚里一點點滲出來。漆黑的眼珠散發(fā)一點奇異光亮,他等著,等麥穗痛苦,等麥穗離開他。 麥穗心很疼很疼,那是一顆嬌嬌女兒心,是陳大娘嬌愛幾年才養(yǎng)出來的。這一刻碎了,被陳長庚淬了毒的冰箭一箭碎成渣渣。 麥穗抬起眼哆嗦著嘴唇,崽崽看起來像個古怪的小怪物。娘走了,她是jiejie得帶好崽崽。 抬起袖子一抹眼淚,麥穗瞪了陳長庚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一陣風過去,主屋和堂屋再沒別人,空蕩蕩只有一個陳長庚。 也不知是目的達成舒心還是心疼撐不住,陳長庚放任身體摔回炕上。合上眼思緒沉入無底漆黑的深淵,放棄自己任由涼意一遍遍侵襲自己身體。 就這樣吧…… “起來吃飯!你多大了不知道愛惜自己?不知道生病要花錢嗎?”清脆有力的聲音在寂靜里響起。 麥穗?驚訝睜開眼,陳長庚看到一個應(yīng)該消失的人,端著碗虎里虎氣走過來, 麥穗把碗放到炕桌上扯陳長庚起身:“吃飯!”一張老大晚娘臉。 “不是讓你去死了嘛!”陳長庚縮著胳膊往回拽,麥穗見他反抗手上用力往炕桌扯。 姐弟倆,一個在炕上一個在炕下扭打起來。說扭打其實不太合適,應(yīng)該是麥穗單方面碾壓。麥穗手上一用力,幾天沒吃好沒喝好的陳長庚,乖乖撲到炕桌前。 麥穗抬起下巴給陳長庚一個蔑視的眼神:“你讓我去死我就去死,你誰啊?看把你能的?!?/br> 被按在桌前的陳長庚氣到爆炸:“你都把我娘害死了還要賴在我家?你要不要臉!” 這話扎心扎肺麥穗臉色一慘,陳長庚用力掙脫看著麥穗自責痛苦,心里惡狠狠想著:活該! 麥穗心疼,提到娘就疼,還有弟弟污蔑的疼。忍了半天心疼好些,麥穗咬牙切齒爬上炕把陳長庚拉到桌邊。 “你給我好好吃飯!你是家里獨苗知道不,不許使性子!” 陳長庚被麥穗按的不停折騰反抗:“你要不要臉,滾?!?/br> “我要不要臉關(guān)你屁事?再不聽話我把你拽到娘墳上,讓她好好看看你咋不聽話的?!?/br> ‘娘墳’陳長庚本就沒有血色的臉越發(fā)雪白,被麥穗按在桌上一動不動。 麥穗有些心驚,自己又把崽崽嚇沒魂了? “你乖乖吃飯,jiejie不去告狀”麥穗坐到陳長庚身邊放柔聲音“崽崽乖,家里就剩咱們兩個別讓娘擔心?!?/br> 就剩咱們兩個,眼眶一酸淚珠子就滾落下來。 他們是沒娘的孩子 陳長庚呆呆看著桌上圓圓水跡,半天低頭看碗:青菜豆腐面籽兒湯,放著他喜歡的細磁勺子。 “吃吧,娘說你是家里的根兒?!丙溗氲椭^,拿抹布把桌上圓圓水跡……擦去。 陳長庚低頭抬起千鈞重的胳膊,捏起細磁勺。 吃,他得吃飯,哪怕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沒有娘陪,他也得吃飯。他是爹娘獨子背負著父母的期盼和愛,他得為自己行為負責。